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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一百一十一面下 风吹老街一（第1页）

59第一百一十一面（下）：风吹老街（一）

「他其实，他甚至，如果可以，他情愿连下辈子也和这孩子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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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周六，天很晴，蒋星一一行四人在五针路买好皮鞋是上午十点半。皮鞋合脚，就是配着T恤牛仔裤怎麽看怎麽奇怪，乌瑾年说跟这都没关系，主要还是得看习惯了才行，时岳当年竞选社团主席那一身板板正正，但第一眼看上去也像卖保险的。时岳提着袋子瞥过去，说我像卖保险的你就像中介，校外实习那年你把领带系成红领巾的照片我这还留着呢，要不一会回去投屏看看？

幼稚给幼稚开门，这俩哥凑一块老跟说对口相声似的，偏沈以辰还捧场，走在边上小声说想看。蒋星一没憋住乐，看着乌瑾年把这孩子快追出二里地去，他幸灾乐祸地往外跟，刚跨出商场大门，手机铃声叮铃当啷地响了起来。

“啊？现在吗？真的假的？”

蒋星一对着手机震惊三连，小狗眼瞪得溜圆去看时岳。时岳忙凑过去投以询问的眼神，蒋星一放下手机，用一脸像被人当头打了的凝固表情静止几秒钟，呐呐道：“我妈妈来了。”

突然，太突然，四个人紧急上车开回了家。蒋星一在路上给妈妈发了地址，下车直接在保安室等，时岳回去放下鞋先奔楼上收拾，沈以辰去冰箱里找水果洗。大家各忙各的，乌瑾年边烧水边暗笑，心想老天真是不偏不倚，能让我也旁观旁观你时岳见家长。

蒋星一妈妈打电话时人已经打上了车，从机场过来用了不到半个小时。时岳整理好客厅卫生下去迎，走到小区门口正看到蒋星一被妈妈揽着背抱着，小孩的两条胳膊擡起来不知道怎麽放，整个人有点惊喜过载丶羞涩又不好意思的慌乱。时岳等两人分开又说了一会话才过去，自然地接过箱子拉着走在前面。

敲门进屋，蒋星一妈妈受到了热烈欢迎，她一笑，一对小狗眼也是那麽伶伶俐俐地弯。好的爱意养人，时岳觉得阿姨瞧着比十年前的照片里还要有精气神，皮肤微黑，是海风吹出来的靓，头发不长不短丶弯弯曲曲散在耳边。阿姨指挥他和乌瑾年开行李箱，两条手臂露在无袖衫外，简洁轻巧，只有长期锻炼才能这样健康有力。

开了箱，三分之二是澳洲的特産，蜂蜜丶坚果丶奶酪丶巧克力，一小包一小包，拿出来摆了有半张茶几。剩下的是礼物，除了围巾还有四个小挂件，两只袋鼠两只考拉。乌瑾年拿了戴拳击手套的袋鼠说这个有意思，阿姨弯着眼睛说它是真的可以打拳。时岳听了拿起另一只戴墨镜的揣崽袋鼠拽了两下，乌瑾年手里那只的头上正中一拳。

玩了不大会，时岳和乌瑾年去了厨房，排骨汤是走之前就煲上的，其他都是快手菜，配合一下半个小时就能上桌。阿姨留在客厅和两个小的说话，她和沈以辰还相互记得，时岳趁拿菜出来看了一眼，听见阿姨对沈以辰说这趟回国要待到蒋星一高考结束。

这顿饭中西结合，开了红酒，还有一盘阿姨烤的简易版奶酪培根卷。拿话下菜，阿姨是那种能说能笑的人，身上一点没有他们想象中中年人可能会有的陈腐和刻板，每个话题都聊得自由放飞丶妙趣横生，关键是还不打探他们的任何隐私。阿姨只在最後喝汤时静了一会，时岳和她撞上视线，听她说这汤有星一奶奶煲的那味儿。

饭後是阿姨和蒋星一的独处时间，蒋星一抿着嘴蹦蹦跶跶把人带上了楼。时岳让乌瑾年和沈以辰歇着自己收拾，收拾完就坐客厅里发愣，也没紧张，但听着楼梯口有响动就要下意识站起来。中途时岳上去送了一次水，看见两人肩挨肩在阳台看花，项链从蒋星一的领口里坠出来，小月亮就垂在星星罐头的盖子顶。

下午四点半，阿姨张罗晚上要去五针路请他们吃大餐，去之前先放行李，阿姨订的酒店离五中没隔多远。时岳和蒋星一跟着作陪，等阿姨清清爽爽挎了小包下来，三个人又一起沿小路往五针路的方向散步。

两站公交的路程，走着也要不了太久，何况阿姨善谈，一路指着街景能讲得出十几年的时光变迁。路上先路过了蒋星一的小学，学校对面有卖夹饼的小摊，蒋星一问他们要不要吃，得到否定回答就自己跑过了马路。这孩子最近食量大得惊人，吃了饿丶饿了吃，每天嘴就没有闲的时候。

“我和星星爸离婚时星星还在上小学，快办手续前那阵我就从家里搬出来了。当时我拉着个小行李箱沿着这条路走，路过学校门口没忍住，给老师打电话把星星从课上叫出来一会。星星个子长得晚，那会就这麽高，跑出来站在我跟前想哭又忍住了，只问我能不能把他一起带走。我没房子丶挣得也没星星爸多，娘家有哥哥丶弟弟，嫁出来就没再给我留过房间，我知道以我那个时候的物质条件很难争过星星爸，可因为星星的那句话我必须去争。我答应星星一定会把他接到我身边，但最後还是没争过，答应孩子的话都成了空。”

休息日学校门口空空，蒋星一在课上被叫出来面对的应该也是这样的街道，时岳素来善于感受和想象，这个时候他的心不能不因为一些遥远的回忆感到疼痛。那些回忆他注定无法参与也无法改变，只能在知道後充当一个可靠的倾听对象和回望者。

“那个楼，红色尖顶那个，星星初三时就在里面的二层上课。那年我回来想和星星爸协商办理更换抚养权的手续，他不喜欢孩子，结了婚得要，但真有了他只拿孩子当个麻烦。离婚後的三四年里我一直想办法挣钱，拿自己掰成八瓣那麽使，最开始过得挺难的，不过後来慢慢也就好起来了。我自学了英语，去省会找了份外企的工作，在那认识了我现在的爱人，他鼓励我想要就再去争一争。争了大半年，家里鸡飞狗跳，星星挨了很多打，我後来想想都觉得是我让孩子多受了罪。蒋宏飞怕老了没人给他养老，说什麽也不肯放，他说有了後爸孩子会受欺负，因为这个法院也不倾向我。”

“又挺了一阵，我还是败诉了，从法院出来我感觉真的特别心累。那会我已经考取了澳洲的大学，报道时间也很临近了，可我不甘心就这麽放弃，或者说我没法说服自己做一个抛下孩子的自私的妈妈。是星星，星星打电话把我约在他初中母校，就在那座楼下，他主动抱着我丶对我说他希望我能去过自己的生活。他说他很快就长大了，很快，也就三年，他就能离开岐城去他想去的地方。他抱着我胳膊在发抖，我感觉到了，但我还是飞过重洋离开了他。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其实一直在等着星星给我找一个可以欺骗自己的理，一个可以让自己不负责任又安心的理由，我只记得那天从学校出来後我好像松了一口气，我好像终于接受自己是一个不完美丶甚至是很坏的妈妈。”

“是星星让我做了妈妈，又让我走出了妈妈这个身份。我没救了他，是他救了我。在国外的几年我和星星奶奶联系，不太敢多打听星星过得怎麽样，潜意识里我是觉得星星肯定会记恨我。可是没有的，那次通了视频我就发现没有，这孩子只要我对他笑笑就还愿意和我亲，就跟我在娘家时养过的小土狗一样。那狗我就养了一年，家里不让养我也没有争，後来我在邻村又看见了它，瘦得一把骨头流浪，很脏，像块破拖布头。我把它抱给了我的一个姐妹去养，它竟然让我抱，等我工作丶结婚回村看它，它每次也还会跑过来冲我摇尾巴。我对它只有一点点养恩，却让它受了那麽多苦，它为什麽还要记我的好？它为什麽，就不恨我呢？”

说到这，阿姨终于蓄不住泪，几行泪痕对面，烤里脊肉的香气正袅袅地往这边飘。时岳掏出手帕纸递给阿姨，看到蒋星一正指指戳戳，让摊主在饼皮里多刷点酱。人在想哭的时候怎麽会同时想笑呢？时岳也有自己想不明白的事。他目视着蒋星一啃着饼跑过来，一对眼睛澄清得只有现在的欢喜。

“看我干吗？你不是说你不吃？”

蒋星一嚼得起劲，一句话鼓鼓囊囊听不太清。时岳把脸凑过去闻了闻，馀光所见，阿姨已经擦干了泪。

“一口也不给？”

闻着是香，护食的小孩也值得一逗。时岳拿眼向上看蒋星一，看了才两秒，蒋星一就把没咬过的那边伸了过来。

“喏，那你小点咬啊。”

小狗秉性，又傻又纯，对于给过好的人，护食和记恨永远只攒得出一点点。时岳和阿姨都笑，笑完，他衔走了一片饼皮的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