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你是你们组织选出来的冤大头吗?要为一倒霉孩子搭上那麽多精力和时间。”
蒋星一把眼珠向上顶,顶回去眼睛里正在疯狂集聚的湿意。时岳笑笑,用手拨楞了两下他的睫毛。
“此言差矣。我是甘之如饴丶自愿报名。”
蒋星一汪着两眼的水被逗乐了。他撒开手放在右眉处往前一挥。
“请时岳同志放心,我,蒋星一,绝对不会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我会和你在阳光下丶在这大好世界里敞敞亮亮地活。”
我不会让你沾上污点,要因为我担惊受怕丶过不圆满。
话说到这蒋星一的小狗眼已经明亮得惊人,时岳脸上也重新挤出了酒窝,一边一个,比刚才更深。心结就是情绪打成的疙瘩,解开了人就像顺条条的绳,看着高兴,摸着也直溜。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地靠了一会,阳台上的校服外套安静地晃动。
“哥,你说投胎的时候我是不是没带眼睛,要不我怎麽会选蒋宏飞做我爸?”
蒋星一把眼睛移到校服下面的格桑花上。这种象征着希望和幸福的小花开得正好,开在春末的暗夜里,只需要泥土丶阳光和一点点水就能生长。
“你问我算是问着了。”时岳也看着那花和它旁边的三盆盆栽,“我分析是咱当时只顾着挑妈妈了,没捎带脚把爸一起看一眼。”
蒋星一听了和时岳一起笑,两个没摊上好爹的人也不知道哪拣了乐,一上一下叠着愣是笑不完。这个世界上有像沈以辰和乌瑾年那样的幸运儿,也有像他们这样的倒霉蛋,被天生没法选的东西缚住手脚拖行十几年乃至更长。到现在,那些挨过的打骂丶失去自由的日夜都已随风远逝,他们终于有力量长成一片叶或者一朵花,两两相对,还能把心底幽深的纹路晾出来晒晒月光。
“你都不知道,蒋宏飞在来学校之前换着手机号给我发短信恶心我,说我随根儿,压根不可能考上大学,钱放我这也是浪费,不如拿给他还债。我知道他是放屁,但架不住天天看,看多了心里就犯嘀咕。”
那一篇篇短信,三句话带五个妈,还有数不清的错别字,威胁丶卖惨,见一条蒋星一删一条,可总也还是有零星的字句能由眼入心。
“我知道。”时岳说。蒋星一猛地擡眼,时岳把手放在他身後。
“我还知道你那阵压力大丶情绪失控也和这个有关。你哭完睡着那天,我在回收站看了他发给你的短信,看了快一个小时才看完。”
好几百条,发了那麽久,你这臭孩子硬是没想着跟我说。时岳的手拍了拍,蒋星一立马光速认怂。
“我现在这不是交丶交代了吗。主要他那些短信太脏,我不想让你看见。”
蒋星一一心虚说话就黏糊,一黏糊就顺带打磕巴。时岳听得心疼更添心软,手拍觉似的轻轻地拍。他没有算後账的意思,但拍的不是地方,蒋星一在误会以後灵机一动。
“你这次不能动手啊,因为你昨天也瞒我了。你把我晾在家里出去不知道干吗。”
哪来的鬼心眼,现在还学会借力打力了。时岳拧了一把手下的那坨肉。
“绕了一圈在这等着我呢?跟星一同学汇报,周六我和你乌哥出去办假证去了。”
诶?蒋星一一下来了兴趣,拿手指戳了戳时岳的酒窝,意思是快往下说。时岳像讲题那样清清缓缓地讲,没有得意,也没有不好意思,只在讲完以後歪着头做思考状。
“这麽讲完,我感觉自己也挺不是东西的。”
开玩笑,要论不是东西谁能有蒋宏飞不是东西?大哥你少在这做不真诚又没必要的自我检讨。蒋星一用这样的小眼神瞅着时岳,嘴上却说:“嗯,要不怎麽说咱俩能配一对儿呢。”
“知道就好。不过稍微纠正一下,咱俩现在还没成一对儿呢。”时岳笑着逗孩子,逗完就挨了咬,他只能捏着蒋星一的半边脸把人从自己酒窝上拽开一点,“还有,以後别把那些‘随根儿’的谬论放心里,你这麽聪明,要随也是随我。”
?这话说的,大哥你是既夸了自己又占了我便宜。蒋星一上嘴去咬时岳的另一边酒窝,嘴底下的肉因为笑在轻轻地动。
“星一,剩下的时间你什麽也不用想,踏踏实实复习准备考试。你爸再来,我替你挡。我还有的是办法治他。”
“是蒋宏飞,不是我爸。”蒋星一翘起下巴纠正,“以後我就没爸爸了,时岳同志得更新一下自己的存档。”
“亲的是没了,干的这不是还有一个吗?”时岳勾了勾蒋星一的下巴颏,“某人去北城找我的时候说过什麽来着?哦,对,某人说拿我当过想象中的爸爸,我可还存着档呢。”
又说:“走一个来一个,我不能让小孩儿吃亏。”
你是没让自己的嘴吃亏吧!蒋星一又羞又气,无语到家以後眼珠凭空转了两圈。
“想过,怎麽着?我现在还这麽想呢。干爸……”
时岳及时捏住了蒋星一的嘴,这个时候倒是他汗流浃背。要说他不是没听过室友和乌瑾年这麽叫,真有求于他能连叫十几声,可那腔调一听就是在犯贱,哪跟眼前这个似的,一本正经却又可爱到犯规。
“心里想想就行,别真叫。”
蒋星一的嘴被松开丶很轻地拍了一下。他一看时岳尴尬就来劲,立马抓着人的手臂不依不饶地继续逗贫。
“敢说不敢听啊?我偏要叫。我要多叫几声去去蒋宏飞这头的晦气。”
“我怂,行了吧?”时岳捂着嘴把蒋星一拎起来,两个人原模原样跳回了书桌边,“把嘴省着吃点草莓,甜呢。”
想叫以後有你叫不完的时候,时岳捏着草莓屁股去堵蒋星一的嘴。蒋星一吃得嗯嗯唔唔的还想说话,两滴草莓汁滴在断绝父子关系的证明上,像他已经淡掉的心头血。
“自己吃。”时岳擦干手拿着纸夹进蒋星一的房本里,和奶奶的那堆材料放在一块,又走回来按了按蠢蠢欲动丶一看就没憋好话的蒋星一,“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
有话不说我怕我消化不良。蒋星一拿眼去瞧时岳,时岳单手撑着桌子也在看他。这人的手臂不像乌瑾年和宋青洵的那麽粗壮,但撑在那能看到紧实的肌肉线条,顺着往下,是五根骨节颀长的手指。
看着还怪带劲的……
“哥,你放心,到今天晚上为止,这些事在我心里就算过去了。高考我肯定能好好考。”
蒋星一说完这句擡起眼,逆着刚刚的路线看回时岳脸上,那双细长的笑眼很温润丶很柔和。他咽下嘴里的草莓,又空咽了两下,决定遵从本心,挑起沾着一点红的嘴角去招惹一把时岳。
“咽了,现在我能叫了吗?你要不好意思干听,我允许你听一声也叫我一声。我好意思……时岳!你干吗?你玩不起是不是?别丶别别,哥,我不说了!哥!救命啊!杀人了!!”
“当啷”一声,书桌上掉下一只自动铅笔,一路滚过懒人沙发,滚到了阳台。夜风微凉,从内开了一个角度的窗扇里源源不断地吹进,吹得几盆盆栽的花和叶晃着脑袋摇。星星罐子立在旁边,里面的每一颗星星都是一只眼睛,每一只纸鹤都有一对耳,它们集体噤声,正大光明地窥探——
练习册丶试卷丶笔袋和书立。草莓上还有新鲜的水滴。护眼灯在卧室墙壁上映出了两道影,无分彼此丶靠得很近。
爸爸的梗用这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