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九十八面:平芜尽处(一)
「留下的只有感受。只有那些不想回去也不想忘记的丶那些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的,关于青春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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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到呢?这截路过不去了是吧。”
5月1日,凌晨三点,乌瑾年摇下七座越野的车窗探头向外看。这截进小舟岛的必经之路现在被车流填得严严实实,车尾灯亮着,不见头不见尾,串起来像节日的彩灯。
“快了,现在至少动起来了。我估摸着再有一个小时怎麽也能下去。”
时岳在副驾驶上接话,话一出口就打了个哈欠。赶假期出来玩真是要命,但没法子,车後排这仨小的昨天下午四点才解放,就歇两个整天,3号一早正常上学。他们仨往後备箱里搬矿泉水和吃的用的,三个小的忙忙活活地剪头发丶洗澡丶吃饭,等人齐全都上了车也到了六点半。
开始车开得还算顺当,岐城不怎麽堵,回来的车比出去的多,时岳开着车还能留只眼睛时不时往後瞟,看蒋星一丶沈以辰和方仲钧在後排挤着打团。乌瑾年扒着副驾驶座回头问宋青洵,说你一个光杆干吗买这七座的家庭车,宋青洵回说我不买七座你现在就得下去跟车跑。车窗降下一半,晚风吹进来也不算凉,车载音响里放着没人听的流行歌,只有车饰的穗很给面子地跟着旋律摆动。
车程四个小时,没开出五分之一就降了速,高速路跟限速路似的,要踩一脚油门得先踩三脚刹车。等走过三分之一的路程,车已经慢得像乌龟爬,走走停停,跟出故障一样一蹭一蹭地挪。最後排早没动静了,仨小的头靠头腿挨腿睡得不知道自己在哪,时岳丶乌瑾年和宋青洵轮着班去驾驶座,不是累,实在是这麽个卡法太容易让人犯困。
夜里十二点半到两点半是最堵的俩小时,堵到时岳觉得自己不是在路上是在停车场。服务区不远,往前开也就五公里不到,但他和乌瑾年的个人问题最後都是翻过护栏去坡下面解决的。解决完还冒了根烟提精神,回来一看,那车还停在原位,连一个轮儿的距离也没挪。
“动了嘿。不错,这次能开了有100米?”
宋青洵把胳膊搭方向盘上面无表情,乌瑾年一愣,手从驾驶座後面绕过去捏了捏他的肩膀,接着就跟被点了笑穴似的笑到停不下来。疯了,都疯了,一个冷着脸讲了半路的阴阳冷笑话,一个不是数车玩就是傻笑,时岳把头靠车玻璃上打了第N个哈欠,像有多动症那样先拽安全带再按车载摆件的头,按完,他感觉自己才更像精神失常。
两小时後,越野车跟着导航背离车流,疾驰如风,一路开到了小舟岛罕有人至的一片野海滩。这是乌瑾年做的攻略,本地人说这清净丶景美,晴天能看日出,阴着也能赶海。时岳摇低车窗向外看,绵延的海岸线粗犷雄浑,海风咸咸,吹动无边的海潮,也吹着风车悠悠地转。
还吹来了海鸟。白色一群低飞过阴阴的海面,点了点水又飞高,扑扇起藏在厚云下的熹微晨光。
车停了,时岳和乌瑾年跳下车先展了展坐僵的身体,没等叫人,三个小的闻着海腥味就醒,跟上课打瞌睡听着下课铃似的,一下子精神无比。沈以辰睡得腿麻,下车崴了一下差点没站住,蒋星一在後面扶了他一把,又回身招呼方仲钧跟上。路过後视镜时蒋星一凑过去刨了刨头发,镜子里的一张脸已经看不出肿了,最醒目的是一对黑眼圈和额头丶脸颊上新冒的痘。
累,真是累,刚在车上他睡得连小脚趾头都不想动。累是一种递进和叠加,是高三的常态,最近这几天他感觉自己都不是犯困,是一下课就能趴桌子上瞬间晕厥。还有两次听老师讲卷,他明明记得自己是听着呢,结果睁开眼才发现卷子都翻面了,卷面上乱七八糟的笔记鬼画符一样,估计是外星人入侵都破解不了的加密语言。
他甚至能在五分钟里做两个梦。梦里也是他所在的学校和教室,头顶有堂皇到炫目的白炽灯,眼前是一叠一叠丶得用手搓开的试卷。自习很安静,只能听到窗外依稀的跑操声,好像是刚下过雨,运动鞋踩着塑胶跑道有点湿溻溻的响。近处的声音要更细碎,时钟旋转丶笔尖摩擦,小声讨论题的解法,然後拧开杯盖喝了一口水吞咽。这些,很可能是梦外正在同步的真实。
还有一种气味,365天不变。暖水壶丶湿拖把丶试卷上的喷涂墨迹和淡淡的风油精,饮料的甜混着零食的酸和辣,洗发水洗衣液掺着一点汗渍。蒸着丶憋着丶闷着,开窗开门也散不完,在这种气味的上方,倒计时已经变成了36天。
只有36天,要解决的问题却不止36个。沈以辰跺了跺发麻的脚,同时想起的是班任说他肯定能上清大,以及那道写在黑板上还没来得及擦的受力分析。背不完的课文注释,记不住的二级结论,每次都会搞混的形似单词,最头疼的有机结构和写满了也总是会扣分的生物大题。他擅长的和薄弱的,想学的和不想学的,那些知识点丶考点加在一起似乎比眼前这片海还要宽,他拿着乌瑾年从後备箱里递给他的小网,不知道自己能打捞起的能有多少。
而对于把校服外套扔进车里的方仲钧来说,高三还有另一重只有住校生才懂的煎熬。大锅饭丶小卖店,最好吃的永远是土豆红烧肉和传一圈就没的辣条。没时间,也懒,宿舍的脏衣服在椅背上堆不下了才会凑一盆去洗,每天都要为谁打水丶谁关灯扯一会皮。休息时间短,回县里单程要两个小时,他基本一个月才会回一趟家,有时候晚上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会很想念家里软软的大床和爸爸妈妈。他的生活就是五中校园里每一天的重复。
因为这样,也因为五一爸妈有事不在家,他才答应了蒋星一和沈以辰的邀约,跟着这仨明显对他友好很多的大哥一起出来,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压力丶烦恼丶辛苦丶孤独,三位数变成两位数,谁的青春能不经过这样一段旅程。但现在,潮头奔涌,海风能暂且吹平燥热,三个小孩卷起裤腿赤脚往海里跑,撒了欢儿似的,鞋子留在沙滩上也像脚印。
野海有野趣,原生态,连风浪也比景区里要大,潮涌潮退,沙滩上丶岩石下都是海的馈赠。贝壳丶海星,几乎透明的小螃蟹,还有章鱼丶水母,蛤蜊吐着小泡疯狂把自己往沙里埋。蒋星一丶沈以辰和方仲钧还在热火朝天地弯腰翻翻拣拣,乌瑾年拿着小耙子像拾荒老大爷,不紧不慢跟在後面遛达。宋青洵拾了把鹅卵石朝海面打水漂,时岳站上嶙峋礁石迎风远眺,天地无界,人和海洋生物一样都是其间一粟。
这样的风,这样的海,高考前他和乌瑾年一起看过。那个时候他们也才十八岁,有用不完的精力和热情丶幻想和叛逆,骑一夜车的累吹吹海风就能消,还能找一个没人的地儿脱了外套裤子游海泳。高中三年太漫长,在当时真像过不去了似的,时岳很少回忆丶不想称颂,但这会隔海吹风,记起的是从窗口看到的天空。
朝霞丶夕阳,浮云流动,十七八岁的天空很美,被岁月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滤镜。书上涂黑的“口”字和即兴涂鸦,用尺子裁出来的扑克牌和打了横线的五子棋盘。最爱吐槽老师的口头禅,最不喜欢体育课下雨,不约而同的咳嗽声是起哄或者提醒,课间压着书抄作业,自习课戴一只耳机遮着听歌。美好鲜活,那个年纪的快乐总是和烦恼一样说来就来。
等分完科跟乌瑾年做了同桌,日子就疯出了另一种新高度。上课互相打掩护还是被收走几本课外书,下课穿过闹腾的走廊往楼下给另一个人扔篮球。天台上抽过烟丶喝过酒,借上厕所的名头撬了半年的小自习翻墙外出。墙上後来加了摄像头,他俩又改从操场角落钻狗洞,那洞特小,得一个人帮忙搂着才不会把校服刮破。
还有那轮太阳,乌瑾年用课本後面的光盘引光上墙,圆圆一个爬上书堆,影子落在试卷上也炫目。时岳记得当时是高三下半年的第一节课,他正用铅笔在课桌上写字,“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左一列丶右一列像对联。乌瑾年看了就把太阳依次照过来,问他这话是什麽意思?什麽意思,其实他没写的横批才是他真正的意思,他要上清大,要去最好的大学,要让时震海知道自己不比时跃差。
那个时候,他还堵了一口必须证明点什麽的气。
“你这次别玩赖啊,哪有落地了还那麽往前出溜的。”蒋星一朝方仲钧嚷嚷。时岳看过去,见这俩正重新踩在一条横线上要立定跳远。芝麻大点事也要争个高低,他和乌瑾年也有过这样说来就来的好胜心,摸高丶超车丶引体向上俯卧撑,除了不比成绩,俩人恨不得连尿的远近都要比一比。就这麽幼稚,就这麽无聊,迷之自信,不要输只要赢。
海潮拍石,浪花碎在脚边,远处有船,几个穿紧身的潜进潜出摸海螺和海蛎子,靠海吃海讨生活。在沙滩上总觉得海里好,更广阔丶更惊险,充满无限征服的可能,其实真等下去才知道,进了海你得顺着海流的劲。沙滩和海之间就隔一次大考和几年象牙塔,时光匆匆如脚印,浪潮卷几次就没了,再多,连石头也能磨圆。
留下的只有感受。只有那些不想回去也不想忘记的丶那些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的,关于青春的感受。那些感受,海风一吹就能从身体里复活。
“比比?”
时岳冲乌瑾年笑。乌瑾年不可思议地看过来,接着松了松皮带的扣。
“来,我能输给你?”
“比了再说。”宋青洵也加入,“输的人一会管饭。”
果然,有比赛就得有彩头,三个人站成一排,正和蒋星一丶沈以辰丶方仲钧相对。十七八岁的过去和十七八岁的未来中间只有一串还没被冲走的脚印。
而现在,跳吧,把现在先砸出个坑。哪怕浮生短暂。
这章真好,我也想起了我18岁的所见所闻所想,青春已远,但关于青春的感受永远还保留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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