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六十四面(下):泼天的幸福,傻子才不接(一)
「时岳抱着小孩喉结滚了一下又一下,他心里想,这就是老天赐给他的第二只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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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窗户,一扇没有封死丶可以打开的窗户,时岳直到站到窗户前还不能完全确认。窗户扣多年没有开过,里面锈蚀了,但握着把手使劲攥几把也就打开了。
冷风灌了进来。
黑里的最深处,那双凝视了他多年丶和他有七八分相像的眼睛背後,他恐惧的源头,竟然一直藏着这麽一片生天。
生天里的孩子推着辆共享单车跑近几步,左右看了看,蹦着高地冲他招手。小孩的手心里还握了两块石子。
这场景好像梦境。时岳在被关着的第七天做过这个梦。梦里这孩子穿着校服在楼下叫他出来玩,好像是怕时震海发现,不敢出大声,只敢双手围了个喇叭小声喊他。
梦里虚蒙蒙的,像段很旧的录像,又像是上辈子或某一时空发生的事。时岳举起小灯照下去,蒋星一的脚下出现了一枚明黄色的小星星。
“星一。”时岳叫了一声。
蒋星一把车靠在一边,扔开石头跑过来喊他时哥,没敢放开喉咙喊,那对狗狗眼很兴奋地弯着。这真像那场梦,但小孩戴着他送的围巾和手链,手链上的小星星在灯下一闪一闪。
光和声音一样刺破迷雾,蒋星一更加用力地冲时岳挥手,黑亮的瞳仁比星星还闪,就像只摇着尾巴丶等着主人放下筐把他拉上去的小狗。小狗,他的小黑狗,穿过梦境和时空来到了他的眼前。
“等我一会。”时岳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他胸膛里涌起一种排山倒海般汹涌的感情,但他克制着说,“去那个紫藤架斜对的角落。看见了吗?在那等我。”
那是球崽曾经待过的地方。隐蔽丶避风。
蒋星一点头,推车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再走两步,再次回头,好像怕窗户一关就再也打不开似的。时岳摆摆手看着小孩走过去,拿灯在储藏间扫荡。
匆匆翻找,时岳在塑料箱里找到了本子和一支铅笔。本子是皮面的,上面印着很有年代感的花鸟图,里面是妈妈写的日记。他本想直接撕下一页留几句话,看到内容手却停顿了。
时岳把本子翻到第一页,一目十行,从妈妈的新婚看到了时跃上幼儿园。这部分内容占了本子的一大半,厚厚实实的少女情怀裹挟着忧愁和期盼,从小县城一路到了祖国的心脏。在妈妈的笔下,时震海是那个时代的小镇青年,靠高考逃离故土,在大城市站住了脚跟。他忙于教案丶代课丶评比丶晋升,花在家里的时间少之又少,但那个时候,她没觉得上进一点有什麽不好。
後面的娟秀小字记录的就是一行行孤寂的疲惫。时震海喜欢学校丶喜欢讲台,喜欢一切让他能获得成就感的事物,这些事物里不包括妈妈和时跃。妈妈一个人上班带孩子,家里家外地忙,时震海却连寒暑假也不着家,甚至不知道时跃是上几年级。他只有在时跃要开家长会的时候才会露面,他享受作为优秀学生家长给其他家长分享教育经的体验。也因为这样,时跃小小年纪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模版。
时震海在每次家长会後会告诉时跃,说他要做一个品学兼优丶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人,要上最好的大学,学最有前景的专业,走在最正确的人生道路上。时震海制定遥远的目标,但从不参与时跃的成长过程,于是时跃以为父爱是需要用东西换取的,是需要磨损掉自己的需求和感受丶作为一个坚定的目标执行者才能得到的。
也因为这样,时跃在发现同伴溺水後拼上命也要去救。时震海说过,优秀的品质里包括牺牲小我丶见义勇为。
这一救,时跃把自己赔了进去,不过也唤回了时震海迟来的情感震荡。他好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过一个如此优秀的儿子,不声不响丶安稳懂事,没有得到过他的多少关注,却每一步都踩在他设定好的目标上。他拥有过他,现在永远失去。
从这以後,时震海恨上了妈妈,也恨外公外婆,恨小小的今安县。他其实最恨的人是他自己,但他没有力量承担这份愧悔,就只能抓一个人作为他情绪的出口。他把时跃的遗像扩大挂在他们那张双人床对面,每晚对着它行强迫之事,老话说看谁像谁,他要再造一个时跃出来。
「我不想在这种状态下要孩子,因为震海已经偏执到陷入了心魔。他说是我把跃跃送上了绝路,不管愿不愿意,我都得还他一个儿子。他夜夜按着我的手脚冲我的小腹说话,说快来吧,你要和跃跃一模一样。每次看到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态我都觉得毛骨悚然。」
妈妈在日记里写下了这麽一段话,写下这段话不久她就怀孕了。她想偷偷把这个孩子打掉,却一连两晚梦到一座遍植青松的山。她在松林间漫无目的地走完一整个梦,直到第三晚,她遇到了一个小娃娃,娃娃拉着她的裙裾说我要选你做我的妈妈。妈妈醒来,眼前是从窗帘缝隙里透下来的月光,从她脸上流到了胳膊上。
「我要生下这个孩子,然後和时震海离婚。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成为他解脱自己的工具。」
这是妈妈在本子上留下的最後一句话。时岳的眼睛停在结尾的句号上看了很久,手指翻动,把一个女人的一生翻了过去。他走到窗边向外看,蒋星一远远地朝他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