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常骗自己,骗自己心里只装着监狱中的妻子丶学校中的女儿,这样才能保留他身上的某种锐利……但西弗勒斯是不擅长对自己撒谎的,多少谎言都会溶解在时间里。
他现在只擅长欺骗伏地魔,在他面前撇清自己的所有嫌疑。
而紧接着,他想起米斯切尔将金加隆按在妮妮·艾普尔手心里的每一刻,他想起她写在日记中的庄重的字句。西弗勒斯忽而释然了,因为曾有人同他一样有过痛苦的挣扎。
他看向办公室角落处的木椅子,高高的椅背上悬着一座时钟。时间在表盘上疯跑,一刻也不停。米斯切尔照旧坐在那里,双腿交叠,手扶膝盖——毫不礼貌地听衆姿态。
她绽开一个笑容,对他点头肯定。
“如果你执意要对教授使用吐真剂,弗利小姐,请做好被退学的准备。”
一杯热茶突兀的摆在桌上,白色的热气化成一丝炊烟似的细线,蒸腾在两人之间。这条线像是划开两个世界,阴暗和光明,西弗勒斯又得藏起自己所有的快乐,僞装出一双不耐烦的眼睛。
“谢谢你,教授。谢谢提醒,”伊莫金向前探着身子,声音轻轻的,像是没有摆脱梦境,“但这并不能吓到我。即使再过几天,等食死徒们成了我的教授,我也不会害怕的。”
“呵……要是你那高尚的思想当真能——”
“西弗勒斯·斯内普!”她突然站起来,双手用力拍在桌上,“我只要听事实,我要听,而你必须讲给我听。”
墨水瓶不堪其扰,瘫倒在在桌上。流淌的墨水和着熟悉的口吻,在西弗勒斯心里点亮一根蜡烛,也投下一片阴影。他的面上一定是收不回的震惊,他试图找回身为教授的尊严,却敌不过伊莫金认真的眼睛。
但他看久了,便发觉那眼睛变了,由牧羊犬的眼睛似的丶细长的形状,变成小鹿眼睛一般柔和。伊莫金·弗利不擅长强硬的手段,自然是装不下去。西弗勒斯赶往抓住这个间隙,呵斥道:“我可没教过你们这样同教授讲话!现在,带着你的粗制滥造的吐真剂,一起给我滚……出去。”
他终究无法直视,也无法给出一视同仁的严厉。
“如果我再像米斯切尔一点,您是否就能坦白了?”伊莫金毫不示弱,“是否我太过温顺,就显得没有分量,不配得到您的尊重和认可?是不是我不够优秀,对于真相承受不起?可我只是想——”
她向後摔回椅子里,捏住鼻子,不再发出一点声音。可渐渐地,她的肩膀开始颤抖,悲伤和着泪水丶叫喊一并涌了出来,潮水一般来势汹涌,险些将人冲退回过去。
“我想知道我妈妈并不是个食死徒!我想知道她从没做过什麽坏事!我想知道她一直是正义的丶智慧的丶慈爱温柔的,我根本就不信,一点也不信别人说的那一切,我只信她比肩上帝……”
“教授,”她擡起脸,“我只想知道她与衆不同,她了不起。”
西弗勒斯该怎样形容心中的感受呢?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割裂了,撕碎了,疼得彻底。他的缄口不言在此刻全无作用,他知道伊莫金又继承了自己身上的一份不起眼的丶无用的特质:过于依恋母亲。
并非真实的母亲,而是想象中的母亲。
“西娅。”他无数次想这样称呼她,可开口就注定着後悔。他回後悔的。但今夜的月光,早已奠定了坦白与惨败的主题,“真相与你想知道的大相径庭。”
他看着伊莫金,突然感觉头皮发麻,他不知道自己迈出了怎样的一步,还是否有着挽回的馀地。这孩子太过光明,当她发现她的父母都背负着惊人的罪名,大概会承受不起。
倒不如什麽也不说,就把自己当做一个过客,在她的生命中姗姗来迟,又早早退席……她会不会恨他?因为他将所有的美好都撕裂了。她会不会恨米斯切尔?因为她把她带来这个毫无希望的世界?
但出乎西弗勒斯的意料,他的女儿怔愣了一阵,却突然破涕为笑。她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狡猾,那样熟悉,她冒犯地指着他说;“你承认了,教授。”
“从西里斯说漏嘴地那一天,我就开始调查了——我又不是傻瓜,预言家日报可不会骗人。”她用袖子胡乱擦着脸,“米斯切尔留给我的信里总带着忏悔,那种悔意太……露骨了,导致我以为十几年前那个差点毁了魔法界的黑巫师是她呢!”
西弗勒斯皱着眉,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不怕真相,因为我知道真相背後总藏着原因,而且我相信,人不是非黑即白的。”她抱起双臂,“我不怕你们做过什麽错事,你们始终有机会弥补,而我也要帮你——”
“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道出这一句,“你只要在你的位置上好好呆着,愚蠢的丶乐观的……弗利小姐。”
“愚蠢的人从智慧的人嘴里钓出了真话,不可思议。”
那缕白色的热气渐渐消散在两人之间,西弗勒斯很想告诉伊莫金,她熬制的吐真剂近乎完美。但他终于艰难地将自己的固执剥开了,挑些她真正想知道的讲给她听。
每当他吐露一个字音,那孩子的情绪便高涨一截,像是聆听某种抚慰人心的神谕。她像个全神贯注的观衆一般,时而微笑,时而啜泣。西弗勒斯知道人生是最难概括的东西,于是他从两块骨头讲起。
他讲米斯切尔·沙菲克摔断的指骨,讲西弗勒斯·斯内普突出的脊骨。
他越讲越是觉得,人生无非就是一场戏剧,苦乐参半的悲喜剧。他料想,喜好表演的米斯切尔一定对此十分满意。而除了沉默便是讥讽的西弗勒斯,不过是想逃开荧幕的叛逆演员……
并非,他回忆起自己也曾渴望站在聚光灯下,听着满堂的喝彩与掌声,在荣耀与他人的敬畏中结束自己的生命。
于是当他落下最後一个字音,心头竟是难以言喻的空虚。
“我现在终于是幸福的了。”良久的沉默过後,伊莫金只这般笑着说。
蜡烛熄灭後,她在幽蓝的灯光里站起身,将木椅拖回了原位。西弗勒斯看向角落,他又看到米斯切尔微笑着,那笑容似乎变了个样,但不变的还是点头与肯定。于是他捏紧了魔杖,打算走向既定的结局。
“晚安,教授。”伊莫金站在房间正中,说得小心翼翼。
“晚……安。”
她背过身,缓缓走向坚固的木门。她在门前站定,垂着头静默了许久。等时钟重重地敲响三下,伊莫金才抿着唇,有些犹豫地侧过身来。她擡起眼睛,两点圆圆的光球在其中闪动,像是太阳。
她说:“晚安,父亲。”
西弗勒斯的头脑在那一瞬变得空白,垂在身侧的手臂失去了全部力气。他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还是在像面对她母亲时一般沉默不语。他似乎等这一刻等了一个世纪,有恨不得躲进地缝里去逃避。
可他依旧没那麽多选择的馀地,他只能缓慢地丶重重地点下头。而等他的女儿露出十分的高兴,他便举起手中的魔杖,决斗似地念出那一咒语:
“Oblivi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