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囚她◇
◎她何以来到这世上◎
这三十年,穆云山的视野是灰白的。没有色彩,也没有多馀的温度。
他侥幸逃命的故事不稀奇,哪朝哪代都有这样义薄云天的忠仆下属,豁出性命保住主公家的遗孤。
先是奶娘用亲生儿子和他调换,而後三个武侍接力带着他跑,再在一个极远的姻亲家躲了数月,最後辗转送到青城山人门下,随师父姓穆,更名为云山。
都是血浇出来的恩情,恩重如山。所以当师父告诉他,那个漂亮的公主杀了他大哥,令他大哥受万世嗤笑时,他默然听信不疑。只暗自在夜晚与冲动搏斗。
因半大不大的时候,他常梦到她。他连亲娘和奶娘都不怎记得,却还在梦里回味她春光一样的眼眸,亮晶晶的嘴唇,清香的头发,鼓鼓的胸脯。
梦里他还叫她姐姐,她依旧像他的小娘娘。
但他怀着仇,也不能走大哥的老路,终以坚强的意志,生生把那梦掐断了。可从此魂好像少了一窍,对情啊爱啊女人啊都兴致缺缺。他不明白老三也好,徐常也好,为何眼睛老随着姑娘四处游走。而那些姑娘也不怎的漂亮,都不如姐姐漂亮。
他常年压抑着自己,也因此有点不近人情。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劝他找个女人,娶不娶另说,多少学点人情味。他就捡来了莫初,一手把她带大,想这姑娘相貌平平,总不会是蛇蝎。却没想到她竟就是个蛇蝎,反而还是姐姐最好。
如今他知道姐姐没有杀大哥,胸中汹涌。往日眼前灰白的一切突然有了色彩,人情味也不用再学了。像一个刚被释放的囚徒,自己快活,觉着周遭也鲜活。
其实长公主与他什麽出格的都没有做。
就和从前一样,拍拍他的头,叫他云儿,与他聊彼此这几年发生的事,又说起大哥,老三丶明玉。只在午後,长公主喝了几杯酒就醺醺然乏力,穆云山扶她去榻上眯会儿。
他扶着她,忽觉她的臂膀婀娜得像柳枝,腰盈盈一握似流纨。胸前那饱满的隆起,他看一眼就自觉罪恶。可又控制不住瞄。从前在清河南听的那些艳曲儿全往脑子里钻,当时觉得味同嚼蜡,这一瞬间里头妙趣全懂了。
千年铁树开了花。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会儿,给长公主沏了杯茶。
长公主靠着引枕,神情慵懒,醉眼潋滟,小口小口啜着茶。喝完了,穆云山递上鲜果蜜饯盒子,他记得姐姐爱吃酸,用小银针尖了一颗蜜渍梅子给她。
长公主奇异笑:“不想云儿这等体贴,往後你媳妇有福了。”
穆云山不说话,权当是了。这时他看长公主笑容,自大得紧,哄女人开心麽,没有那麽难的,也就老三总吹得神神秘秘,像有什麽独家秘笈一般。实则只要真心爱那个女人,一切无师自通。
他就很爱姐姐,会体贴姐姐。而他已是成熟的男人,还想要更进一步的关系,娶姐姐当媳妇,做她温柔可靠的丈夫,日夜守护她。
但这个事不能急,徐徐图之。不能吓着姐姐。
“姐姐,我是故意的。”穆云山拿帕子接过梅子核,锤着长公主肩膀,笑道:“我记起来,小时候我是看到了大哥亲你,故意摔倒大哭,好叫他不要亲你。”
你看,穆云山还学会了打趣。
长公主愣了愣,带着醉意笑得打颤,又拍拍他的头道:“那你大哥打你打的该,云儿打小坏。”
也就这两日,穆云山倾注了一生的温柔。後来再也没有过。哪怕多年後,他权高位重,娶了夏侯家的一位富有美名的妙龄宗女为妻,妻子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他从没有这般深情地对待过她。
因为他和他大哥一样,爱过长公主,爱过她倾城的姿容,飞扬的气象,端庄的仪态,旺盛的生命力後,就再也无法爱别人。
长公主就有这样的魅力,纵是无情也动人。
明玉跟着褚策,还需仔细服侍,包容他脾气,时不时花点心思调润一下。两人才这般如胶似漆。但夏侯如月就是天降美人,什麽都不用做,冷着一张脸,男人也会痴迷于她。
也就前年,大将军何诚喝醉了,一把年纪还在宴会上哭,说只要长公主要他,他立马就回去把他那十三个妾室全驱逐了,干干净净地,用全副身家作聘娶她。可她不要他,不要他啊!哭天抢地,闹出笑话,把他那小姑何太後气得心绞痛。
但要这样的烂桃花有何用?除了徒增一些虚荣心,许对寻常女子有吸引力,长公主最不缺的就是虚荣与浮华。
何诚,廖昱,褚铭,谁都对她念念不忘。可她还是孤零零的。
她真爱的人死了,她唯一的丈夫柳臯不爱她,躲着她,她最後一丝救赎,承诺与她私奔的柳家六郎,被柳姝城毒死了。
所以爱情就是奇迹。看多了那些爱而不得的人,被迫离散的人,就知相爱到老多麽难能可贵。在这一点上,明玉一生幸福,却时常感到憾恨——
如果那时候不那麽固执和贪心,放阿娘和穆云山走该多好。她不在乎世俗偏见,俗人都是傻子,随意编个故事糊弄过去就好了。但可以肯定的是,穆云山一定会很爱阿娘,而他虽不似单超英俊,可沉稳丶强大丶有担当,阿娘也不会再孤零零度日,受人利用。
可当下是不知道那麽多事的,如同灯下黑。明玉在殿中对长公主做出了,她後悔一辈子的决定。而後命运摧枯拉朽,东倒西歪,让她竟都无法承受。
这时她苦涩笑一笑。
“阿娘,你哪儿都去不了了。穆先生已被三哥控住,琼苑也将被封。你还是安安稳稳在这里度日吧。”
长公主尚未反应过来:“你什麽意思?”
旋见苏晚春从外头闯了进来,神色慌张道:“如月,外头突然来了许多军士,将清云殿围了起来。”
长公主顿时明白,冷笑问:“柳明玉,你是要囚禁孤吗?”
“儿不敢。”明玉朝母亲跪下,牵着长公主衣袖恳求。
“阿娘,实不相瞒,琅州也不不好了。尹家姨父想帮你也帮不到。其他州郡,要麽依附允阳,要麽居心叵测。阿娘你是长公主,人也美,还带着衣带诏。不就是小儿举金过闹事吗?你在阳城至少还是安全的,大王顾念你,三哥是你半子,还有穆先生。你就留下,我们一家人好好生活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