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她与人有约在先,要将明玉踢出柳家。二则,她瞧着明玉,总能看到婆母柳姝城的影子。
柳姝城的死,她自己与柳姝城的仇怨,她曾经受过的辱,都是寒天饮冻水,滴滴在心头。她又恨,又怕,又屈辱。她死也忘不了,那贼老太婆是如何迫使自己受孕,生下那丫头。
她瞧着柳明玉,像是借着自己肚子爬出来的小柳姝城,那模样,性情,无一处不肖似。旁人只道这女儿乖顺听话,在她看来却是隐忍待发。
这丫头,一双晃亮的眼睛好像什麽都知道,小小年纪便似那贼老太婆会勾搭男人。不能让她留在中原,但凡她有机会勾搭上谁,自己便要遭殃。
是以,滢川一听闻西厥使团来上京,便下定主意要将明玉送出去。嫁给谁,不重要,哪怕是使团首座丶年近四十的都绪她也是同意的。只是明玉命好,都绪是两位王子的舅父,从来疼爱这年幼丧母的小外甥,便说二王子敏木尔人才出衆,又与柳大姑娘年貌相当,若能结好,也不算辱没柳氏千金。
婚事就这麽定成了。
离京那一天,滢川公主没有送行,说是下雨,不愿湿鞋。只在明玉出闺门时,两人远远相视了一眼。就那远远的一眼,透出的只有冷漠与疏离。
明玉心中凉透,簌簌落泪,知晓再往前走的路,都是没有亲长照拂的无助孤独。
途中夜里停靠,四围夜幕漆黑,她梦里忽觉思念,醒来却茫然举目不知可以思念谁。父亲丶母亲丶祖母丶六叔,江北的兄长,每一个她想亲近的人,都毫不留情地丢下了她。
她似木头一般到了西厥。从烟雨朦胧的江南,到风吹沙走的塞外,陪嫁的婆子住不惯生出怨气,欺明玉年幼,拿听来的传言吓唬她。
一婆子说,“听闻咱麽这蛮子姑爷,就是二王子,长得又高又胖,长得像钟馗,吃生肉,喝生血。”
另一婆子笑,“便是不称心,也惟愿他长命百岁。我可听说,蛮子这不兴守寡,男人死了,女人就归兄弟儿子了。”
明玉虽不言语,听多了也心里害怕。仓颉可汗与大王子她已拜见过,均是粗野豪横样貌,尤其那大王子,喝几杯酒,色眼打量明玉,似是毫不避讳。二王子她没有见到,只听说一件与他有关的事——
按西厥规矩,礼成之後新娘子当与新郎在衆人面前共舞一支,再由新郎兄弟背入毡房,嬉戏逗趣一阵,直到新郎或拼酒丶或比武,驱走兄弟,方二人圆房。
明玉年纪小,面皮薄,一听便不愿,遣教养嬷嬷回绝。谁料那嬷嬷一去未回,许久,才有传话人来说:大汗听明玉回绝,便斥这中原女子傲慢矫情,怒而责罚,将教养嬷嬷绑在柱子上,剥了上衫抽了几鞭子。嬷嬷不堪受辱,欲咬舌自尽,险些闹出人命,幸得二王子及时赶到,把教养嬷嬷救了下来,又劝大汗良久,终是免去西厥规矩,叫明玉遵中原礼仪便可。
明玉听完并未生出感激,只是恐惧。母亲是把她送到了怎样一个虎狼之地,稍有不慎,便遭这般羞辱。便一直惴惴不安,默然熬到大婚夜,呆坐着想起那教习嬷嬷教过的隐秘之事,竟是每一个毛孔都发凉,也不知这夜会遭受怎样的折磨。
她自胡思乱想,听得帐外哄起一阵笑声,门帘挑起,跳入一高挑少年,十八*九岁样子,轻快蹦跶两下便跳到明玉跟前。明玉惊而擡眼,与那少年四目相对,便听他笑着惊呼:
“你叫玉儿?你真的好漂亮!”
明玉倏地红脸,一时竟语塞。那少年悄然坐至她身旁,也显出羞涩模样,一双手干搓裤腿,时不时瞧她一眼,脸上傻笑。
“你叫敏木尔?”明玉被他看得浑身发烧,忽而开口。
少年嗯一声,没料到明玉会找自己说话,十分吃惊。
“是你替嬷嬷求情?”明玉又问。
年少的敏木尔愣了一会儿,反应片刻,点了点头。
“你会说中原话?”
“会一点。”敏木尔掐着小指头比了比,“我在学。”
明玉忍不住抿嘴一笑,笑过後又变得忧伤起来,细声道:“敏木尔,我不想。。。”
“不想?”
敏木尔一开始没听明白,片刻後脸和耳朵便红了,急忙坐到一边,吞吐道:“不想,不怕。我也不想。。。不是的,我想,但你不想,我就不想。。。”
他啰啰嗦嗦说不清楚,自己也急了,像是要自证是君子,卷一副皮子在地上,信誓旦旦道:“你睡床,我睡地,我不碰你。”末了,他轻声补了一句,“但我喜欢你。”
明玉心里的忧愁与恐惧淡了。
她忘了这夜是怎麽睡着的,似是浑身变得松软,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去。半夜里突然转凉,她醒来,敏木尔正给她盖上厚毛毯又举袖子擦掉她眼角的泪。
“你哭了,是想家吗?”敏木尔问。
明玉摇头。敏木尔柔声道:“没关系,我去远的地方,就会想这里。”
明玉仍是摇头,语声冷然,“我没想。我没亲人可想。”
敏木尔先愣了愣,忽而一笑,深邃眼睛里满是少年人明亮的温柔,“我是你的亲人,以後你去远的地方,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