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承昀别过头,不愿再看到松闻担忧的神色,从立架上匆匆拿起一卷废弃手稿,走出了屋。
“走吧。”声音极轻,几乎要散在风中。
待他走出公主府时,天空刚好飘着细雨。寒风卷着细雨,雨丝歪歪斜斜打在面上。
“我们,今日便去汀州。”
彼时,他想,终于能够摆脱自己,她当是快乐的。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刚出清晖院,那番对话再听便变了个味道。
“方才是我想着别的事,一时乱了心神,不小心将茶水泼在兄长身上。虽是热茶,但到底是冬日,还是需警醒些。兄长今日特意来看我,若是让兄长得了风寒,便是我的罪过了。”薛蕴容满脸歉疚。
郑钰在屏风后换好外袍,含笑走出:“这有什么,我车内备着一套衣物,叫朔风取来给我换上便是。”他抱着脏污的外袍行至廊下,朔风不知从何处冒出,接过衣物。
“还去颜记吗,我听永嘉说,那梅花糕味道很不错。”郑钰回到屋内,略略按住薛蕴容的肩,“怎么一直盯着院门看?”
薛蕴容缓缓边收回视线,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方才有人来过。那人不是惊鹊,也不是秋眠,是……
她咬了咬唇。为何总是想到他?
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郑钰笑道:“应是无人来此,否则朔风怎会不通传?”
朔风沉默地立于廊下,见薛蕴容视线扫来,又沉默着点了头。
“你看,定是你近日歇得不好。”郑钰劝慰道,可似乎话里有话,“既已与他……和离,便不要再念着了。汀州距建康一千余里,山高水远,想必再也不会相见。当初你与陛下提起,不也正是此意吗?”
她是这个意思吗?薛蕴容怔怔不语。
汀州极远,对于遣去的官员来说几乎算是明升暗贬。可是汀州很好,那里仅有的士族陈氏深受父皇信重,对于父皇所授的每一道政令都施展得很好。有着这一层缘故,上无门阀压迫,汀州的百姓过得很好。
纵使决裂分开,她心中对越承昀仍抱有最后一丝期许。
越承昀虽然与她之间时时争执,可最初也曾是个满怀理想的人。她想,去汀州待个十年八年,他总能明白父皇苦心。那份横亘在二人心头的尖刺也许也会随着时间渐渐消去。
而她也想让父皇的基业与愿景得以长久,得以实现,尽管阿敏……
想到阿敏,薛蕴容心头又是一阵剧痛。她偏过头,避开了郑钰的眼神:“今日有些乏了,颜记就不去了,多谢兄长好意。”
恰在此时,惊鹊端着姜茶终于出现在院门边。
薛蕴容笑了笑:“兄长饮完姜茶驱寒,还是尽早回府吧。”
第76章第76章梦窥前世二
怀正二十年三月十二,翻过千山万水,越承昀一行人初抵汀州,时下已是初春时节。
与他们所想的不大一样,汀州虽远离建康,但却是分毫不缺。这里依山傍水,气候湿润,环境极好。甫一进城便能发现沿街开着诸多瓜果与鲜花铺子,无人经过时众摊主间操着闽语闲谈,气氛颇好。
未至汀州前,他便对此地的豪族做了功课,与三步一豪族、五步一世家的建康相比,汀州可谓是极其简单,当地说得上名号的仅有一个陈氏,而现任汀州府太守正是出身陈氏。
汀州下设三郡,临汀、宁化、龙岩三郡,其中临汀郡最为特殊,官廨就设在汀州府内,越承昀此次外放授职正是临汀郡郡守。除了太守家世显赫外,其余人多是近些年刚从别处调任而来,譬如郡守高和——三年前刚从兴宁郡平调汀州。地方世家虽然只陈氏一门,但官场内的复杂较之建康恐怕也没什么两样。
想起过去几年在建康的任职往事,越承昀面色不显,心里却有了几分顾虑。然而当他于申时末带着文书抵达汀州府官廨时,厅堂内不光坐着他的直属上峰郡守高和,还有太守陈允延。分明已是散值时分,二人却不紧不慢地在前厅闲谈。
见有人入内,陈允延迅速起身,略打量了越承昀一番,随后便笑容满面地向他走来:“这位便是从建康而来的越大人吧,当真是仪表堂堂,久仰久仰。”
郡守高和接过越承昀手中的任免文书看了看,随后亦笑着解释道:“自接到敕令起,我与陈大人便时刻盼着你来。前两日汀州将将打了春,我们估摸着行程,便猜你这两日也该到了。”
两厢和谐,互道为友。越承昀一时愣神。不过很快便敛了神色,与几人纷纷见礼。
接到了人,又赶上散值,高和索性径直送越承昀回了郡丞府。
汀州城不大,太守、郡守与郡丞府邸几乎紧紧挨着,与汀州府官廨皆在同一坊市,出行可谓相当方便。
郡丞府是一座两进小院,前堂略窄,两侧均是空置的菜畦,后院面积不大,除去接人待物的厅堂便只剩四间屋子。两间用来居住,一间设为书房,剩下一间则用来摆放杂物,越承昀与松闻二人居住,自是够了。
高和引越承昀入内,向他简单介绍了汀州事宜与习俗,临走前,似是忽然想到什么,又补充道:“汀州府事务不算繁重,你初来此地,倒也不必急着立即投身事务之中。这里果市与花市颇为热闹,可谓远近闻名,你与你的长随闲暇时倒是可以去转转。”
说罢,他拱了拱手,便告辞了。
调任汀州,比越承昀想象中的要顺利许多。事务上手极快,上峰与同僚也不是此前遇到过的那种难缠之人。
不知不觉在这里度过了一年,此时已是怀正二十一年六月,暖风袭面,汀州已步入初夏。
这一日散值后,望着仍悬于上空的太阳,越承昀忽而想起初来此地时,高和与自己提到的果市,于是下意识向南街走去。
汀州瓜果繁盛,从城北向南走,沿街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果摊子,时不时见到上了年纪的老妪老翁。由于汀州临港,船运颇盛,眼下又刚入夏,是以这条街上有许多外来买卖的船商,好不热闹。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两名锦衣少年,看起来是兄弟俩,大的约莫十五六岁,小的约莫十二三岁,二人正一前一后驭马疾奔,瞧这架势竟像是要径直这般穿过长街。
他们速度极快,越承昀脑中一下闪过有关冀州李氏子弟的传闻,也是他与她在吴州大吵一架的根因。思及此,他心头一紧,正要高声阻拦,却见其中年岁尚小的少年紧急在临近商铺前一丈处勒停了马,随后他翻身下马,扭头朝他兄长看了一眼。
后方的少年只是略皱了皱眉,却并未说什么,只是将两人的马匹牵好立于原地,随后朝他点了点头。
下一瞬,弟弟便快活地钻入长街人群中,几下便窜到一个不大起眼的果摊前,高声喊道:“阿嬷——”
观其神情,竟是与摊主相熟。
随后,摊前身穿棉布衣裳的老妪从身后的袋子里掏出事先装点好的包裹递给少年,少年付了钱高高兴兴地朝他兄长走去。兄弟二人重新上马,朝着来路离开了。
越承昀愣了一愣,耳边响起临近几家掌柜的调笑声:“陈氏的小公子放着官贡来的不吃,又偷溜出来买吴家阿婆的荔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