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下去,”军官并不迟疑,“仔细点,查!”
“请等一等!”骆登云走上去,低声向那军官说了几句,又悄悄伸手。燕访知道,她是将自己才摘下来的一对翠嵌珠宝耳坠交了过去。
军官接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又是一声冷笑:“不必费心了。规矩就是规矩,可疑的人,可疑的行李,该查就是要查!”他将那耳坠递了回来:“你们是打错算盘了,我们预备师偏偏是个只讲规矩的地方,要是放过了你们,就该我倒霉了。”
“预备师?”那个刚才就在激动的年轻人失声叫了出来。
“查!”只听军官一声令下,士兵们立刻推开人,登上车来,去搬那几口箱子。
燕访扑了过去,尖声道:“我认识裘灏!你们不要动我爸爸的箱子!我认识裘灏,我要和他说话!”
“哇——”
燕访大哭起来。
坐在她对面的裘灏意外地看着她:“燕访姑娘?”
“啊——”燕访哭得更悲切了,“哥哥,你放我们过去吧。那些箱子都是我爸爸的性命,都是他连命都不要保下来的东西。我们这一路已经走得很艰辛了,这些箱子那麽重,还都要搬上搬下,一直放在身边守着。每逢过关卡过不去,我妈妈都要送出去几件她心爱的首饰。我们之前还遇到过一个司机,一直趁我们不注意想把箱子偷走。真的太难了。”
这些话她不该说的,至少不该这样说,可不知怎的,她一看见裘灏,原先打的腹稿全忘了,不由就悲从中来,想要诉苦。
“别哭,别哭,”裘灏的声音靠近了,有什麽东西碰了碰燕访的手,她睁开眼,见是裘灏递来一方手帕,用手帕一角轻轻碰了她一下,“你跟毛毛还真是……好朋友。”
毛毛?燕访迟疑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称呼温潋秋。这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孩子的小名儿,可温潋秋已经这麽大的人了,裘灏再这麽叫,就有种难以言明的娇宠和亲昵。
“哨卡这边的消息我已经听过了,”裘灏道,“你们五个人带了十四口箱子,这样的规模就少见,说是还有体积庞大的铁箱子,是不是?”
燕访抽噎着,拿手帕擤鼻子,点了点头。
“哨卡确实是公事公办,不是要刁难你们。带了这麽多行李,还这麽古怪,你们不让人查,总得有个不让人查的原因。如果里面放的是书,让他们揭开了看一眼,不就行了?”
燕访抹了一把眼泪,擡头看看裘灏身边的副官,向裘灏道:“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裘灏也看了一眼副官,道:“耿副官,门边等我,不要关门。”
副官应了一声,转身出去,站在门边。从打开的半扇门能看见,外面的院子颇为雅致。这白霓山是风景名胜,有许多亭台楼阁,却在战时被派上了大煞风景的用场,例如这一间院子就暂时被用作了夥房,飘着袅袅的热气。
“箱子里真的有书,但也的确不只是书,”燕访把声音压得只剩气声,凄凄惨惨地向裘灏说,“哥哥,温潋秋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爸爸有很多收藏?”
裘灏微微扬了一下头,像是立刻明白了。
“那些箱子不能开,一个是打开了麻烦,都是铁箱子套木箱子,木箱子里面还包着一层一层,棉纸,油纸,棉絮,稻草,要是拆开了给你们看,怎麽再重新包好?还有一个,这些东西不能叫人看见,”燕访又抽噎两下,“本来,我爸爸妈妈都是不想离开淞浦城的,就是为了能守着这些东西。可是,有坏人告诉东洋人,我们家里有这些东西。不仅东洋人来找爸爸,就连新政府的军官,都来找爸爸的麻烦。”
所谓的新政府,就是中央军主力撤退後由汉奸组成的僞政府。他们的军服和中央军殊无二致。燕访看见有军官在自家院门外站着,还远远向着他们行了一个礼。谁知一进家门,就听见素雪正在书房里痛斥。
“……梅花是我种的,种在我自己家的院子里,他们是什麽东西?想要我就必须给?这些琴是我中华先民制成的,吾国之魂,吾民之根,他们是什麽东西?想买我就必须卖?梅花我是不给的,琴我更不会卖!我种的花也是傲雪凌霜,收的琴也是益友知音,你既然替人带这样的话来,从此以後,我们不必是朋友!”
“先生何至于这样生气,”同素雪说话的人是燕访在雅集上见过几面的客人,只是不大熟悉,那人仿佛很是平和,通情达理地向素雪道,“我知道先生品性高洁,不重钱财,重知己之情。这位东洋使节也是出身名门,颇通音律,先生卖他一把琴也好,赠他一把琴也罢,都是交个朋友。先生不要我这样位卑言轻的朋友也罢,像这位东洋使节之类的朋友,多交往交往,没有坏处,不然先生以後在淞浦,可怎麽立身呢?”
“你是什麽意思?”素雪道,“我在这里生活十馀年,亲友皆在,你们如何叫我无法立身?”
“先生,你可知道,单是通敌这一条罪名,就够你家破人亡,甚至于株连亲友啊。”那人声音柔和地拖出一个感叹的长音。
“通敌?”素雪冷笑,“我从来不问军政之事,何来通敌之说?”
“我在先生的雅集上可是见过几个不该有的人,先生自己不记得了吗?听说,先生还曾经从特务处保释过人?”
燕访心里一悚,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这人表面温和,其实每句话都是在暗暗威胁。
“家破人亡,株连亲友,”素雪低低念了一句,“你们当真有这个本事,现在就杀了我。”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呀!”书房里还有人,是素雪的堂兄。
“登云,”素雪又道,“不管他们日後把我关也好,打也好,杀也好,也不管他们日後如何让你们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安,我这里任何一副藏品,你都守住了,一件也不能动!”
“先生何必如此?”那个说客还在惺惺作态,“这些不过都是身外之物,破财消灾,破财消灾嘛。登云女士,您说是不是这样?”
“外子刚刚已经说过,”骆登云的声音清清明明,“这些藏品在阁下眼里或许是浮财,在外子眼里却是根魂。我跟随外子这些年,知道浮财似云易散,可为人处世,根不能忘,魂不能断。”
“登云,”素雪那位堂兄也急了,“你怎麽还助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