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一支刚硬的曲子。
如果不是被人偶尔发现,女人的故事本有可能成为一个被湮没的秘密。她幼年丧父,十几岁时就为生计所迫沦为暗娼,曾被新政府拿去“感化”。可到了那所谓感化人的地方,她才知道,只要有男人肯花两块钱的手续费,就可以娶一个像她一样被“感化”的女人。
她原是为了不得已,自己卖了自己,没想过还会这样被别人明摆着再卖一回。
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有权力的人的方便,为了男人们的方便。
这个浑身病痛,柔声细语的女人,把那“感化”她的官员狠狠啐了一口。
笛音的曲调急转而上,丝竹的锋棱在笛身的共振之间尽显无馀。一支小小的笛子,却有直冲云霄的呐喊声。乱糟糟丶暗惨惨丶窄仄仄的小楼像是卷起了一道带着白光的风,飘飘摇摇,悠悠荡荡,延伸向远方。
“他真俊俏,像我最早跟着的那一个男人。”女人小声地向叶泽人说着,笑了。
这声音温潋秋其实听得到。女人不会不明白,但她显然是足够大胆的。
“可惜呀,男人都是那样靠不住,”女人怨恨起来,“他们说怎麽对你好,都不过是想讨那一点便宜。”
这话说得叶泽人有些羞,只好低着头不接话。
“妹妹看得透,”梅鹤至却毫无压力,“我是个男人,我很明白男人怎麽想的。”
“梅先生,我不是说你呀。”女人又柔声细语了。
他们并没有逗留很久。
房间里实在太狭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女人坚持要起身来送他们,叶泽人怎麽也拦不住,只好扶着她坐在床沿。大概女人已经很久没有起身了,竟一时没找到她的鞋子。还是外面的老妇递了一双鞋进来,温潋秋伸手接过,半跪下去,给女人穿上了。
一擡头,几个人都看着他发愣。
从床沿到门边,其实也就几步路,女人走得很费力。她同叶泽人说了许多依依惜别的话,在他们已经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叫住了温潋秋。
“小兄弟,”她是这麽称呼他的,“你写给我的曲子,真好听。”
温潋秋回过头去。
门外的一点光亮映在女人的面庞,她笑起来的时候,两颊微微凸起,依稀能看出一些她盛放时的光彩。
离开那一排逼仄局促的建筑时,温潋秋回头看了一眼,才又加快脚步追上梅鹤至和叶泽人。
“你什麽时候动身?”梅鹤至问着叶泽人。
“大概下个月。”叶泽人回答着。
“小叶,你是个女孩子,走这条路多麽辛苦,你想清楚没有?”梅鹤至又问。
“想是没有用的,”叶泽人的言语间没有丝毫犹疑,“我就是要去试试看,我要做了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们走这条路的辛苦能换来一个好的社会,我和我的女性同胞都能够读书,学到真正有用的本事,有许多路可以走,那这辛苦又有什麽可怕呢?”
梅鹤至闻言站住了,郑重地看着叶泽人。他停得太突然,叶泽人又往前迈了一步,才回过头来看他。
“向你致敬。”梅鹤至说着,伸出手来。
“梅先生,你说什麽呢。”叶泽人扑哧一笑,大概也以为他是在闹,却仍同他握了握手。
温潋秋却觉得梅鹤至是真诚的。真诚得连他也被感染了。
“泽人学姐。”
那两个人都回过头来看他。
“学姐,我也想像你这样,”他热切却又胆怯地问,“我——我行吗?”
“有什麽行不行呢?”叶泽人像是又被他逗笑了,“你的心肠很好。可我觉得你更像个艺术家,不像个社会活动家,也不像个战士。”
温潋秋难过地摇摇头:“艺术家又有什麽用?我吹一支曲子给她听,又有什麽用呢?”
“可是你吹了那支曲子,她笑了,”叶泽人温柔地看着他,“这世上多的是这样破碎的人。你的一支曲子能让她笑,这是多麽好的事。”
春日渐暖,是适合用功的季节。
可温潋秋大概用功得太过头了。
他常常在琴房待到深夜,偶尔没有课,他留在家里,也往往是扑在书桌前。时常嬷嬷跟他说话,他像是听到了,也像是全然没听见,也不管她说的是什麽,都一概回答:“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