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淞州连着下了几日雨,天边雷声隐隐,是梅雨的兆头。
祁兴龙出面在淞州最负盛名的一家饭店请了客,一顿酒化解了裘灏和警局于局长两家的纠葛。不过是两家小孩子闹矛盾的事,裘灏倒好,半夜直闯进人家家里去,差点结了个大梁子。这于局长还算是个厚道人,说话也还知趣,酒到酣处,也算是尽弃前嫌了。
送了那于局长和夫人离开,祁兴龙擡脚在裘灏小腿上轻轻一踹。
裘灏回头,他忙摆着手躲:“大哥让我踹你的。”
这个大哥是说傅乐群。裘灏想想就明白了。
这两个人,一个长袖善舞,一个八面玲珑,湘州当年那一点旧账,还不是早就烟消云散了。
“这于局长酒量不浅,”祁兴龙岔开话,“你得请我一壶好茶。”
两人找了一处安静的茶舍,靠窗坐下。茶舍里没有什麽生意,只点了几盏昏暗的灯。雨水汩汩地沿着窗玻璃冲刷,外面的灯红酒绿朦朦胧胧,隐隐听得见隔壁热闹的舞厅里的音乐声。只有他们俩,便仿佛回到了读军校时候的时光,祁兴龙闲散地架起一条腿,絮絮地说着近况。
“对了,”祁兴龙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听说没有?白雨庐的妻子,死啦。是病死的。据说病了有一年半载,人就留在湘州,特务处都派人盯着的,白雨庐竟一趟家也没回过,他可真是狠得下心。好好的前途不要了,好好的一个家也不要了,你说他究竟图什麽?他的那个妹妹,亏得是嫁给旁人了,当初还那样为他寻死觅活。你说是不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裘灏为这番话顿了顿。他并没有见过白雨庐那可怜的妻子,却见过他的妹妹三回,印象还都很深刻。
第一回见是在出州,他们还在军校的时候。那时候出州军校门前也常有一些女学生来。因为联合会的宣讲团常常会在出州的学校里做演讲,年轻的军校生口才精彩,挺拔英武,引得一些新式学堂里的女学生仰慕,也是情理之中。
白雨庐的妹妹就夹在那些女学生当中。她明显是个贫寒人家出来的丫头,穿着也不入时,瘦伶伶的,个子很小,头发也可怜地泛黄。白雨庐从校门里走出来,他是出州军校的风云人物,衆目睽睽之下,却径直走向了那个黄毛丫头。
有人起哄,他也不恼,只是宽容地笑。
“这是我大妹妹,刚从老家来。”
白雨庐出身很苦,军校里多少有过传说。可没有人敢因此看轻他。他一开口,衆人就都把那黄毛丫头当做贵客,嘘寒问暖,问她哪里落脚,要待多久。
“我是来照顾我哥的。”她很腼腆地用乡音回答。
西征经过湘州的时候,裘灏又见过她一回。那时他刚从家里奔丧回来,湘州的谈判已经接近尾声,中央军上上下下都是喜气洋洋。他去指挥所见曾伯龄,听候命令,却在指挥所门外见到了白雨庐的妹妹,她怯怯地躲在门口,也不进去,像是含着泪。
门口站岗的几个小兵在那里闲话。
“……妹妹,还是媳妇儿?天天这麽守着,望着。”
“别胡说,白将军都要成家啦,娶的是个女学生。”
“哎哟。”
几声又是同情,又是看戏的感慨。
“可不是,白将军不可能娶这样的丫头呀。”
裘灏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黄毛丫头还是瘦伶伶的,孑然地站在那里,令人顿生恻隐之心。
彼时中央军同湘州军划江相对,中央军沿江筑起了工事,裘灏每天必得巡查。
谈判桌上传回来的消息是鼓舞人心的,连躲在工事後的士兵也知道了,难免人心松散浮动。
入夜的时候,裘灏又去了一趟,隔着一段距离,就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翻过工事往外跑。
“什麽人?”有士兵看见了,举起枪来。
却见那人影一头就要往江里跳。
“别开枪,是寻死的。”有老兵道。
“那赶紧救人呀。”
工事後闹哄哄了一阵,几个士兵跑了出去,在江里捞了几回,把人捞了上来。
“是个女的——”
是那个黄毛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