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神态显出两分粗鄙,可他的长相又是那样好。
“呵,”裘灏冷笑,“和你没关系。”
他擡脚就要走,轻澜却又从身後赶上来抱住他:“你怎麽不经逗?你别走,别嫌我,我的戏唱得好,不是那样儿的相公。我是愿意和你好的。傅爷和我说了,说你是个好人,说你一定喜欢我。”
裘灏听了这席话,心底无故有些凄凉。他握住轻澜的手腕,用力掰开来。
“哎呀。”这次轻澜是真的吃痛了。
“那位傅爷有没有说,他为什麽知道我一定喜欢你?”
轻澜似乎有些发愣:“没有。”
裘灏顿了顿。
“你那位傅爷还是把我当畜生看,可我偏要做个人。”
他推开门往外走,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轻澜不是毛毛,可他心底所有的肮脏都是为毛毛而起的,即便换了轻澜来替毛毛,他也依然是个畜生。
秋风吹折了百草,花园里的草叶纷纷倒伏,裘灏走在花园的小径上,胸口溢满了痛楚。
那痛楚不是别的,只是自己对自己的切齿痛恨。
不出几日,傅乐群家的管事又上了门,趁裘灏不在的时候,给嬷嬷送了一份礼,说:“三爷要来看嬷嬷,说好些年没大走动,叫嬷嬷别怪罪。”
嬷嬷自然爽快地应承了,到了约定的日子,一大早就开始准备傅乐群爱吃的菜,还絮絮地念叨裘灏:“怪不得傅三爷能做大事,他是个有肚量的人。当初的事,我看多半是哥儿不对。做人要讲一个忠义,傅三爷手底下的人做了坏事,他又没做,还这麽照顾你。你倒好,把好心当驴肝肺,一走了之,也不顾及他的面子。”
裘灏心里不耐烦,只说:“嬷嬷,你又不知道当初究竟是什麽事。”
“我怎麽不知道,”嬷嬷跟他较真,“你不就是抱怨军队里克扣人的钱粮,爱打牌,爱抽大烟。这事谁不知道?用得着为这个撕破脸?”
“幸亏撕破了脸,否则还没有今日。”裘灏不客气地道。
当年,裘灏投考湘州军,是的确怀了一腔热血的。他知道裘仕昌一定不会同意,但出州军校的那则招生消息,傅乐群在家里说的话,都让他觉得,与其拐弯抹角丶支使财物丶四处央告,去求一份差事,还不如投笔从戎,靠自己拼出一番作为。
然而,去报考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奇怪。傅乐群说了那麽些慷慨热血的话,招考处的一个年轻军官却吊儿郎当地看他的履历。
“乖乖,还是个大学生。”
那年轻军官示意左右都过来看,几个人有的剔着牙,有的翘着脚,凑在一处看了履历,又都擡头看他,惊讶之中带着讥笑。
“大学生,也不过和我们一样。你说,念书有什麽用?”
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都是出州那夥人闹得。听说他们只要读过书的,至少也得是中学毕业。”
“那不是脑子有病吗?招得到人就怪了。谁家里供出一个学生来,是为了让他当炮灰去的?”
“哎哎哎。”旁边一个年长一些的军官皱起眉来,敲敲桌子。
那年轻军官忙站起来,把裘灏的履历递了过去。
年长的军官戴上眼镜,仔细地读完了,从眼镜上方怀疑地看着裘灏。
“小老弟,打仗是要死人的。”
他一副过来人倚老卖老的姿态,仿佛是在鄙薄裘灏没有常识。
裘灏挑挑嘴角,压住一声冷笑,只礼貌地说:“我知道。”
“唉,”那军官摘下眼镜,仍旧倚老卖老地叹,“你这样的学生,根本不知道军队是什麽样的地方,我保管你一年也待不住。”
这句话一定程度上应验了。
裘灏的确没再湘州军待满一年。他进了湘州军才知道,这支军队的传统并不是其所宣扬的忠诚丶勇武丶团结,而是上上下下的恶习——後勤克扣学员的钱粮,军官带着赌场的头目在营地聚赌,副手或者下属在牌桌上给长官烧鸦片烟——这就是湘州军的传统。
还有更荒唐的。
有一个军官在湘州军很出名,因为他最爱带着手下的人逛窑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跟着进去。这件事人尽皆知,可这位军官却自以为乐,而旁人竟然还说他体贴下情。
这些乱象固然令人匪夷所思,可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衆人司空见惯的模样。
怎麽竟会没有人反抗呢?
甚至没有人说一句公道的话。
裘灏尤其不能体谅傅乐群,他的位置那样高,怎麽却放任湘州军乱成这一锅粥。
“小崽子,你到底是个小崽子,”傅乐群那时却这样对他说,“你以为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能呼风唤雨?我哪怕想给士兵多发一块钱的饷,都要和人拍桌子吵架,能折几年寿命。你想要的那样的军队,湘州军过个五年十年也未必能成。除非像出州那样下狠心地另起炉竈。”
“三哥,你怎麽不下狠心呢?”裘灏冷冷地问。
“我一个人下狠心有什麽用。”傅乐群难得露出了一点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