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家里并不受青睐的幼子,温潋秋的细腻多半是因为敏感。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开始在父亲和家人微妙的举动里反复咀嚼自己受冷落的事实。也是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开始在母亲和同龄人身上观摩生而为人的七情六欲。
他常得到旁人或是爱慕或是狎昵的亲近。和身边的同学相比,他在这方面似乎比较晚熟,在同龄的男孩开始念叨女孩子的时候,他仍旧很麻木。还在读高小的时候,他就被附近女校的女孩子搭讪过,却只是红着脸躲避。
相比之下,他对男性更留意,也更有戒心。小时候在书塾的遭遇使得他不太愿意在学校里同人打交道。
从国小到中学,是他最为孤单的一段日子。因为哥哥不在家,他没有可以亲近的人。
偶尔半夜,温潋秋睡得迷迷糊糊,心里空空凉凉,便又摸索到哥哥房间里去,推开门却看到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床铺是空的。
哥哥不在那里。
他趴在床角,只觉得内里腑脏都不好受,闷闷地想哭。
有一回,嬷嬷起夜看见裘灏的房门开着,进来撞见了他。
在他们兄弟之间,嬷嬷向来是偏心裘灏的,但那一回,嬷嬷却伸出热乎乎的胖胳膊,将他搂在怀里,淌眼抹泪地道:“小哥哥儿,你也想哥儿了是不是?”
温潋秋懵懵懂懂,听了嬷嬷的话,细细地品味着五脏六腑里翻涌着的酸楚。
原来想念并不是诗词里那般温情脉脉的隽永情感,而是一件令人痛苦至深的事情。
大概是在十四五岁的时候,温潋秋的梦境里开始出现一个看不清面孔的恋人,他们水乳交融,难解难分,每一次相逢都甜美酣畅,每一个夜晚都有了温暖的庇佑。
然而这梦境中的爱慕,却与现实中的生活距离遥远。
对那些同他搭讪的女学生,他更好奇了一些,也和其中一两个有过短暂的友谊,但没有哪一个人能靠近他梦中的恋人。他猜想到,自己的七情六欲,大概和旁人不同。旁人的爱慕都有现实里的寄托,而他只能在梦境里投入。
那时他刚进中学不久,已经在他那位伯乐音乐□□的指导下开始学习更为规范的乐理,并且一下子就迷上了钢琴。
每天下午,那位□□会给他加一堂课,他自己会再留下来练习。沉浸在乐谱和琴键之间时,他总是平静而欣喜的,那欣喜带着低烧一般宜人的狂热。可一旦他从那欣喜里冷静下来,就会独对着窗外已经暗下的天色,窗户玻璃上映出的孑然的倒影。
有一晚,窗外突然地下起了雨,他埋头练琴,竟没有注意,直到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沿。他恍然地擡起头,忙下楼想去校工那里借一把伞,却发现校舍楼下的门竟卡住了。他叫了几声校工,没听到回应,自己去用力掰那门锁,却被门锁边缘的金属划破了手指。
很突然地,门外有人替他将那卡住的门拉开了,一个有些陌生的身影站在外面。
他捧着流血的手,仰头看着来人,天色太暗,并没有认出是谁。
那人手里拿着伞,低着头看他,俯身握住他的手指,轻轻含住他手上的伤口。
“嘶。”伤口很疼,但更多是一种由温暖带来的刺激,让他战栗起来。
有漫长的一瞬,他觉得这仿佛是梦境在现实中重现。
直到那人在他颈後摩挲了一下,说了句“毛毛长高了”,他才如梦方醒。
“哥哥?”他不可置信地道。
裘灏在校舍廊下撑起伞,回过身来等着他。
夜晚又燃烧起淡蓝色的火焰,轻轻地勾勒出哥哥的轮廓。
那几乎不像是他记忆里的哥哥,眉目英俊得让人不敢直视,看着他时目光灼灼。
他莫名地害羞起来,低着头走进伞下,趁着夜色的掩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温度。
当晚,他便在梦里看见了两个哥哥。一个哥哥在家里陪他玩耍,还是十几岁的少年模样。另一个哥哥则在长长的一段陌生的路上独行,他追上去,就见哥哥心有灵犀一般停住,回过身来等着他。那是个极其英俊的青年,脸色有些苍白,颧骨上有热切的红晕。
即便是在梦里,他也不禁莫名地害羞起来。
大概有十几天,他都不肯亲近哥哥。哥哥总是对着他,笑得很好看,以为他不注意的时候,却在旁人面前笑说:“毛毛和我生分了。”
“毛毛还像小孩儿呢,”家人安慰着,“小孩儿都是要认生的,过两日就好了。”
这不是生分。他暗地里想,却不敢说出口,莫名其妙地,自己怅然起来。
临湘渐渐地入了冬,他的梦境却一天比一天炽热。每个清晨醒来,他都记不得自己梦见了什麽,只知道心口温热热,暖融融,他那梦中的恋人一定来造访过。梦中还有一支绵长的歌,像是一弯月亮挂在苍穹,清幽幽,静悄悄,银河一星一点地闪烁。
他花了两三天,在钢琴上琢磨着,把这支绵长的歌弹了出来。从最一开始单音的旋律,到一首丰满的曲子,听起来动人极了。他翻来覆去地在钢琴上弹着,先是越弹越有兴头,却很快心口渐渐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