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都出去,”那大汉开始轰人:“怎麽这麽没眼力劲儿?还围这儿看呢?”
一眨眼的功夫,帐篷内便空无一人。
军帐以一面简易屏风分成了内外两室。
宁窈在外室净了手,又在面上戴了一张丝绸面纱,以防止误吸病气,方才绕过屏风,进入内室。
帐内没有点灯,厚重的帘幔将所有光亮遮挡在外,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床榻上躺了一人,一股清淡的药草香混合着檀木燃烧後的馀烬,静静地漂浮在空气中,萦绕在她鼻尖。
宁窈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她在桌上找到了烛台,打着火,微弱的烛火照亮了帐内一隅。屋中一张八仙桌上散乱地放了几卷书,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展开着,册子上浓黑的笔迹半干未干,仿佛一刻钟前还有人曾在这里写字。
宁窈扫了一眼,心头发酸。
她不由在心中腹诽,病了还写字,活该生病。
桌子的另一角放着的东西,瞬间吸引了她。
那一角放着裴台熠的面具。
宁窈对着那张面具有些发愣。
这倒是她头一回,见这张面具不戴在裴台熠面容上的样子。
她不由好奇地多瞧了瞧,也不知是不是角度的原因,这面具平放时,看起来也并不怎麽恐怖,甚至有些普通。那面具上的狰狞图案,过于张牙舞爪,显得有些浮夸,甚至还不如集市卖得俏的年兽面具可怖。
大概这张面具真正令人恐怖的源头,并非是狰狞的兽纹,而是裴台熠本身。
宁窈端着灯,不声不响地来到了裴台熠床畔。
她掀起帘幔,提起灯,看向帐中的人,只这一眼,就让她鼻尖发酸,红了眼眶。
几日不见,裴台熠似乎瘦削了许多,那苍白的皮紧贴着嶙峋的骨,显得那冷冽挺拔的五官更为优越突出。
他生了副无可指摘的好皮囊,但平日里总是不可一世,气势张狂,叫人畏惧多过惊艳,知道他好看,也不敢拿眼多瞧。如今,这病让他看起来温和许多,那股如刀锋的冷峻感被削弱,平添了几分脆弱感,倒让人觉得可亲可近了。
宁窈顿感沮丧。这一路来,她是同自己说好了,要记恨死裴台熠。但一见他病成这样,不由对他生出的怜惜多,怨恨少,仿佛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没将他打死,反倒让自己气到了。
“我是医女,医女不能见死不救。我救他就跟救蚂蚁差不多。”宁窈口中嘀嘀咕咕,自我开解。
她在床头坐下,先是仔仔细细地摸了摸他的前额。他身上烫得灼手,再一摸脉搏,果然是在发热严重。
事不宜迟,宁窈在床头洗手盆里绞了一块毛巾,先为他擦脸降温。
裴台熠习武出身,戒备心极强。若是平日,宁窈只用走到帐外,他就能听出她的脚步声。但此时他发着热,大脑一片混沌,似梦似醒,才让宁窈出入他帐中如出入无人之境。
当宁窈第一次擦完,又重新绞了干净毛巾,再次轻轻触碰他面颊时,裴台熠拧着眉,猛地睁开眼,擡手便将那只纤细的手腕擒住,厉喝了一声:“谁?”
宁窈没想到裴台熠生病还会这麽警惕,吓了一跳,匆匆忙忙扭开头。她又想起自己此时面上戴着纱,裴台熠看不见她的脸,方才稍稍松了口气,擡手摸了摸面上的纱。
“谁让你进来的,你是何人?为何戴着面纱?”裴台熠这般生着病,还不忘咄咄逼人地质问。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虽将她盯着,但若细瞧,就会发现这双眼睛的瞳孔是涣散着的,他在看她,但却什麽都看不清楚。
宁窈手腕被抓着,拧得疼,不由生出来了一肚子火。
心道,你戴着面具,骗了我这麽久,这回,我也要骗骗你。
“我就不告诉你。”宁窈抽身就要跑。
裴台熠擡手便抓上她面上的纱,一把扯掉。
雪纱後的脸露出了出来,被床头小小一盏烛火照亮。
宁窈顿时炸开了毛,又急又气,匆匆将那面遮上。
可为时已晚,裴台熠已经什麽都看清楚了。
他有些怔地,出神地将她望着,眼神在灯影里变得越来越温和,那双星眸噙了笑意,仿佛两湾深邃的漆黑的古潭,最後他甚至笑出了声,低低沉沉的,有些沙哑。
他擡起灼热的大手,掌心极轻地,摸了摸她的脸。然後他又将眼合上,躺了回去,道:“真好。你还愿,入我梦。”
他的手垂了下去,似是想将她抓着,与她十指相扣,纠缠不休。但最终,这只手什麽都没抓到,手无力地落在了床边,指尖离她的手指,只有一线之隔。宁窈垂眸看着他的手,他的指尖轻轻抖了抖,宁窈也跟着微微发抖。
他的命门上有一圈没好完的疤,上下五道细细的月牙弧,那是被她咬出的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