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他站在一片湖边,水面月光如镜,平得连个波纹也没有,他沿着湖往前走,走了一段认出这是中心公园。公园没人,静得好比监牢,只有风车转动的声音,呜呜,呜呜,吹得他一阵一阵地发抖。他抱着胳膊四处看,看过湖面时,月亮不见了,里面映着的是摩天轮的倒影。
摩天轮在湖面上转动,一节升,一节落,韵律像机械故障似的卡顿。他神使鬼差地走过去,走上湖面,一下掉进了一节座舱。座舱是红色的,刚喷的漆,颜色很漂亮,他闻着那股油漆味,在座舱那头看见了妈妈。妈妈穿着一件印着考拉图案的长裙,腰上拴着一只袋鼠玩偶,样子和明信片上的一模一样。他想过去挨着妈妈坐,刚走一步,座舱就剧烈地震动起来。
“星星,快出去。”
妈妈抓着座舱的座椅冲他喊,人跪在了地上。她的背後是一片海滩,海水一波一波地拍上岸,蒋星一回头,自己身後却是不见底的深渊。摩天轮在坍塌,轰隆隆的巨响像滚雷,基座的钢筋一根根折断,火球成团往天上喷。
“星星,跳啊,快跳!”
座舱被火球击中,从中间裂开一条口,妈妈半个人滑出了舱外,冲他声嘶力竭地喊话。火光熊熊,妈妈的脸美丽又悲伤,蒋星一往她所在的那半座舱猛扑,身上着了火,燎得他闻到一股被烤熟的焦味。座舱骤然四分五裂,他扑腾着往下掉,妈妈和烈火离他越来越远,他掉在了一条棉被上。
“噗”的一声,棉被很软,弹起来两个角盖在他身上。棉被被晒出了太阳的味儿,可天上分明是月亮和星星。他爬起来往周围看,看到奶奶正坐在小凳上打毛线。
“奶奶。”
他一下子高兴起来,手脚并用往奶奶身边爬,奶奶对他笑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并不缩短。那条棉被像跑步机的履带一样被越拽越长,长得都甩出了屋顶,奶奶和他还是维持着那麽一段鸿沟,跨也跨不过去。他着了急,发狠地扒着地使力,天空在这时闪亮起来。
太亮了,亮得简直刺眼,蒋星一仰头往上看,看到星星像一个一个的小探照灯。咔嚓,咔嚓,探照灯随声音一亮一灭,好像拍照定格那样,只一瞬就有成千上万张照片从天上落下。照片上都是他和奶奶,给他喂饭的,拿玩具逗他玩的,扬着鞋底子假装要打他的,照片一卡一卡地往下落,快落下来时,他蹦跳着去抓够。
错过两张,第三张他终于抓住了,抓住的同时,照片在他手上倏地烧开,烧成了一团蓝色的磷火。好像有什麽开关啓动,满天的照片一齐燃烧,蓝幽幽的火焰像一场绝情的礼花,盛大丶绚烂,但不过片刻就是消亡。
他傻傻地看下来,看到奶奶还在他的对面,奶奶的眼光是那麽慈爱,慈爱中又有深深的担忧。“星星,跑。”奶奶对他说,只有口型听不到声音,“往有声音的地方跑。”
跑?为什麽要跑?蒋星一迷惑,但老天很快回答了他的疑问。天上的星星同时发起强光,像炯炯逼人的一只只眼睛,它们看着他,下一秒就纷纷从天上坠落。“嗵”丶“嗵”,打在地上砸一个坑,星星成了带火的炮弹。
好烫啊,地面成了火海,奶奶不见了,只有他在东跳西跳地躲。棉被延伸出去一条路,他闷头顺着路跑,不时有火球炸开在脚边,烧起一小丛火焰。跑啊跑,跑了不知道多久,四下都暗了下来,没有火,没有亮,什麽也没有,望来望去,他像是到了太空。
对,就是太空,他是漂浮着的,稍微一动就窜出一大截。他往前窜着找人,找活物,找不到他想找的,只有宇宙浮尘涡流一样在他周围涌动。没有声音,到处都很静,他在他所向往的空间遨游,可这太大了,太自由了,他无依无托,心里越来越怕。
他想离开这,他想回家,可是他还有家吗?蒋星一在宇宙洪荒里奔跑,边奔跑边大吼大叫。吼叫没有声音,他开始一点一点往回倒退,个子矮了,手脚小了,他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孩子。这个孩子还在奔跑,奔跑到近乎绝望,他想,哪里才是我的家呢?
好累啊,蒋星一跑到近乎虚脱,这是个没有头没有尾的无穷处,他跌坐下来,坐进了一片水里。水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裹着他往深里陷,他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在不停地下落。落吧,他伸开双臂放松身体。落吧,他把自己的体温丶心跳丶意识丶思想全部交出。落吧——
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蒋星一猛地睁开眼,四周仍然暗无边际,可是有声音传来,忽远忽近。他听不清,但他本能地向声源划去。谁的声音?他的心砰砰直跳,越划越快,越划越吃力。这片要吞噬他灵魂的永恒之地第一次有了障碍,它在阻止他的逃跑。
可他必须跑,因为他好像听清了那个声音。又哑又沉又痛,那个声音是在叫他的名字。
“星一。”
那个声音好熟悉,熟悉到一听他就忍不住想流泪。也可能他的泪意不是因为熟悉,而是因为他名字後面紧跟着的那半句话。
“回家。”
小小的孩子脱离深海到了陆地,他继续向着声音狂奔。
“星一。”
暗里隐隐透出了亮,很微弱,像破晓前的第一缕光。
那是……
“回家了。”
是月亮啊。属于他的月亮。
他的神。
一天後,凌晨一点,病床上的蒋星一睁开了眼睛。四周还是昏昏暗暗的,他的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软绵绵躺着,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星一。”
还是那个声音,哑得不像话。但不重了,也不痛,听上去激动得轻飘飘的,还有一丝不易捕捉的哽咽。
蒋星一费力地转过脸,眼珠擡了擡,看到了他的月亮。时岳凝视着他,眼底的泪光和月光一样柔,眼下的黑眼圈又浓到过分,好像是某种从他梦境里掉出来的宇宙暗物质。
“时哥,”蒋星一顶着重有千斤的手指勾住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他笑着问,“你怎麽长白头发了?”
哇,他的声音也好哑。时岳笑了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摸自己鬓角,不知道是在笑话他还是在不好意思。蒋星一看着时岳放下了手,低下头把脸隐进暗处。
“别,别。”蒋星一一看就知道这人是怎麽了,他还没力气起身,就用打着吊瓶的手去够时岳,“别难受。”
小破孩,不知道给我留点面子吗?时岳的泪滴答着往下掉。他暗暗缓了两口气,握住蒋星一的手放平,尽量稳着声调说:“输液呢,不许乱动。”
装什麽装。蒋星一抿了抿嘴,他有点想笑,眼睛却也热得像马上就要掉泪。因为他手底下的那只手掌潮乎乎的。
“哥,”蒋星一把自己的几根指头攀了上去,“带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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