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五十二面:星一,回家
「这个孩子还在奔跑,奔跑到近乎绝望,他想,哪里才是我的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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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大雪後的第二天,天气晴冷晴冷。晨起有夕阳斜射在窗檐下,几条冰棱子反射的光锃亮,晃得人不敢直视。乌瑾年就着流水洗菜,一只手甩甩水点亮屏幕,在上面留下个湿手印。
没接电话,没回消息,时岳这孙子从前天就联系不上人。要光这样也就算了,偏偏沈以辰也联系不到蒋星一。小孩一周没去学校,错过了月考,攒的卷子摞起来足有拇指高,沈以辰从昨天晚上过来就趴在灯下替他誊笔记重点,誊到今天还没誊完。
「你俩住公证处了?」
「中午来家吃火锅,看见麻溜回我」
消息发出,乌瑾年拎起湿淋淋的蔬菜上案板,该切片切片,该切段切段,整整齐齐码了几小盘。等把台面抹干净,他馀光一瞟,瞟见了站在厨房门口的沈以辰。
“瑾年丶瑾年哥。”
沈以辰的五官全体向下,一看就是在愁,乌瑾年把围裙解了扔在一边,走过去单臂把小孩揽到身前。
“一会咱们去他俩家里看看。别太担心了,成不成?”
别担心,哪能不担心呢?摊上这俩,说不担心都是骗自己的话。情爱家丑丶生离死别,但凡涉及这种事,就算是好朋友也得留出一步距离,更别提这俩本来就自设界线。乌瑾年没听到回答,只感觉沈以辰在自己怀里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说去就去,今天这顿火锅必须凑够四个人。乌瑾年开车带小孩找人,路上结了冰,车出溜着像乌龟爬。找过一圈,车里还是他们两个,倒是车外的雪又飘飘悠悠落了下来。快开回来时,时岳终于回了电话。
“喂。”
这一声沙哑得不成样,乌瑾年乍一听都愣了,看了眼来电显示才问:“操,你这什麽公鸭动静?”
问完不等公鸭接腔又说:“你跟哪呢?家里店里都没人。一会和星一一起过来吃饭,我去接你俩。”
“今天去不了了。”哑嗓子的回话很简单,“我在医院。”
不到二十分钟,乌瑾年和沈以辰进了市三院的住院病房,还是走廊拐角处的那间单人间,走到门口,乌瑾年提前叮嘱小孩。
“一会进去少说话丶别掉泪,要不你时哥嘴上不说什麽,心里得更难受。”
沈以辰点头,敲了敲门就推门进去。时岳回头,等他走近床边才迟缓地站起来,好像想笑一下,但没牵动起脸上的肌肉。
“现在退烧了?”
乌瑾年绕到床头摸了摸蒋星一的脑门,不怎麽热。小孩的一张脸侧歪着,几天不见又瘦下去一圈,瞧着比沈以辰的肉还少。
“昨天晚上就退了。”时岳指指靠窗的沙发,“但人一直没醒。”
乌瑾年按了按沈以辰的肩膀,示意小孩过去坐下,自己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两杯水。“喝点。”乌瑾年把一杯塞到时岳手里,“喝了再说。”
时岳接过水杯握在手里,看着乌瑾年坐到沈以辰旁边,把另一杯递了过去。水热着,白气飘着往上冒,时岳的眼球跟着移动,嘴里轻声说:“这次烧得厉害,还有点支气管炎。但人不该一次也不醒。”
“几天没好好休息了,多睡睡也正常。”乌瑾年一擡下巴颏,“你先喝水。”
时岳点头,光点头不动,好一会才拿起水杯凑到嘴边,喝一口咽一口,动作程序化得像个机器人。这人这两天也不知道怎麽过的,八成是寸步不离不吃也不睡,乌瑾年瞧着时岳那一嘴干裂的小口子,再瞧他定在病床上空洞无神的眼,心里忽然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雪天打不着车,院里唯一一辆自行车还掉了链子,推着不方便,时岳是一路背着蒋星一跑到的医院。40℃高烧,打了点滴也烧了两个小时,退下去以後周六清晨又复烧,反复三次,到夜里九点才彻底降下去,然後蒋星一就安安静静一直沉睡不醒。
这些是时岳在电话里说的,当时听了乌瑾年的心就往下沉,现在再看时岳魂不守舍的状态,好像也被病扒掉了一层皮。他毫不怀疑,要是蒋星一一直不醒,他这哥们就得跟着把精气神耗干。
“你说我要不要带星一换家医院看看?”
时岳捏着水杯说话,自言自语似的,脚在鞋里动了动。他的脚面很痒,可能是冻伤了,那天的积雪没过半截小腿,踩着没跑出多远他的鞋里就湿了,阴干後也一直很潮。
“或者去看中医?”
时岳说完咳嗽了两声。那天他跑得太急,跑进急诊时喉咙里都有锈味,整个肺痛得像崩出了血,到今天动作一大还是会隐隐地疼。
“这孩子是埋完奶奶的骨灰回来发的烧,有没有可能是在山上沾了什麽东西?”
时岳拧起眉头,摸了把蒋星一尖尖的下巴。蒋星一昨天发烧时一直说胡话,最厉害的那阵浑身一挺一挺的抽搐,他按着小孩怕偏了针,小孩的身体就在他手掌下弹跳。他那会冷汗一淌一淌往外冒,就盼着蒋星一退烧,可等真退烧了小孩又睡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手和脸都冰冰的,他隔一会就得把手放在小孩鼻子底下。
这边时岳在认真思索,那边乌瑾年一脸一言难尽,他倒不是不理解病急乱投医的心理,但扯到鬼神之说多少就有点离谱了。想了想,乌瑾年说:“我觉得不是,这种情况应该是丢了魂儿。”
他这纯是说句屁话叫时岳缓一缓神,谁想时岳听了直着两眼看过来,黑黢黢的,在镜片後面像两个小洞。乌瑾年被看得头皮发麻,天灵盖都凉飕飕,他刚想叫声“阿岳”,就听时岳很笃定地对他说:
“那得喊魂。我得把星一喊回来。”
少说话,他怎麽光记得叮嘱沈以辰?乌瑾年此刻无比後悔。沈以辰一个小时前去了学校,小孩时刻牢记要给蒋星一记笔记的重任,就剩他,就剩他留在病房听时岳低低的喊话。
“星一,回家了。”
不是,他随口一说的话怎麽这人还当真啊?乌瑾年试过让时岳停下,虽然时岳喊的声儿不大,估计都传不出这个病房,可那一声接一声的喊法实在让他听得心慌。
“星一,该回家了。”
可时岳没有停,甚至连眼睛也没挪一下窝,就那麽轻轻拍了拍他搭在肩膀上的手背,继续低声叫人。乌瑾年怔怔地缩回手,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小时候院里有个小夥伴受了惊吓,烧了三天都不醒,打针丶输液丶针灸,什麽法子都试过了,人小小一个躺在那连药也灌不进去。後来院里有个老爷爷说这是丢了魂儿,得要人握着手喊魂,于是小夥伴的爸爸妈妈就喊了整整一天,从上午一直喊到半夜。他和另外几个小夥伴挤在大人堆里去看过,当时有人拉,有人劝,那两口子就是不肯停,叫得很大声,颤颤的像有人在哭。
後来他学了一个词,叫“杜鹃啼血”,放在那个场景里再贴切不过。
“星一,回家好不好。”
时岳的这一声喊得像是在求。乌瑾年哪还能拦,但又不忍心再这麽近距离听下去,就转身走到窗口往外看。外面还在下雪,天跟破棉被似的直往外飘絮,屋顶丶车顶丶地面都绒绒软软铺了一层,白得发亮,看久了眼睛就酸。
“星一,回家吧……”
蒋星一坠在一个梦里,很长,一层套着一层。他在梦里游走,怎麽也找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