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四十八面(上):一脉相承的倔
「“你说凭什麽?”时岳抓着他的後脑使劲按了两下,“你说我凭什麽?”」
--------------
时岳的羽绒服拉链没拉,里面一件衬衫一件T恤,等这两件都被眼泪水泡透,蒋星一终于恢复了点意识。他把手从时岳腰间擡起,垫在人胸前往外推了一把。
病房是四人间,昨天刚走一个,另一个现在正在手术。奶奶睡着,温叔和温婶也出去了,病房里只有他和时岳两个人。可饶是这样,蒋星一还是觉得丢脸到不行。
没出息,自己真是没出息,话说出来一套一套的,也下了决心要和时岳保持距离,可一被那两条结实的胳膊环住,他全身的骨头就一下软得不像话。开始他还挺着一口气,哭了一声後立马收住,咬死了把泪往回憋,偏偏时岳摸着他安抚像摸小狗,贴着他耳朵哄得很轻。在听到那句“别怕,哥在这”以後,他的泪从眼睛鼻子里一起往外涌,唯一能控制的就是把哭腔压到最低,好保全自己的最後一层脸面。
殊不知,这样断断续续的呜呜咽咽最有杀伤力,能叫一个在意你的人彻底慌了手脚。蒋星一感觉时岳把他勒得好紧,紧得好几次他都呼吸不顺,时岳身上那股烟味酒味混着洗衣液的味遮也遮不住,不难闻,在一呼一吸间让他觉得安全。“不哭了”丶“有什麽就告诉哥”丶“和哥说说话好不好”,时岳的话一句一句往他耳朵里扎,绒绒的像加过热的羽毛,手掌还贴着他的脸颊丶额头量温度,他晕头转向丶糊里糊涂,积攒的累和怕冲破极度混乱造成的情绪隔离,化作小声哭诉,喷薄而出。
晚上六点多,蒋宏飞回家要钱,喝过酒,态度比上次更蛮横。奶奶不拦他,任他在自己房间翻找,翻遍抽屉丶柜顶丶床垫底愣是没翻出一张银行卡或存折。蒋宏飞硬的不行又来软的,大男人坐地上捂着脸假哭,说这次再不还钱人家就要给他动真格的,他死了倒没什麽,但奶奶以後就没人养老了。
谁指望你了?奶奶以後我会养。蒋星一在心里说。虽然没说出来,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眼神里含着鄙薄,蒋宏飞自讨没趣地从地上爬起来以後第一件事就是甩了他一个耳光。“你妈给你打过钱没有?”蒋宏飞揪着他的头发去掏手机,“给老子看看!”
手机上有钱,那是他在温叔店里打工时挣的,这笔钱奶奶没让他往卡里存,说是让他想买什麽就买什麽。他没怎麽花过,存到现在已是还算可观的一笔,蒋星一抓着口袋不让蒋宏飞得逞,脸上丶头上挨了好几下重的,鼻腔里很快又是一股铁锈味。奶奶拿着晾衣杆往蒋宏飞身上打,也被搡了一下,腰撞到了桌角半天直起不来。
“你伤着奶奶了!你还是人吗?”蒋星一小狼一样绷着身子挥拳头,“我今天跟你拼了!”蒋宏飞猝不及防挨了一记,手一松,整个人被推得连退几步,他踉跄地站稳,不可思议地恼羞成怒。
“妈的,你敢打老子?”
蒋宏飞撸起袖子掐住蒋星一的脖颈狠狠一摔,门框上有铁锁扣,撞上去的一瞬间就疼得他眼睛发黑。他当时还不知道撞出的伤口流了血,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从裤兜里掉到脚边的手机上。蒋宏飞先一步抢过手机解锁,解不开就拎着晾衣杆往他身上砸,常年下矿的人有把子蛮力,三两下就砸得他想满地打滚。
躲不开,硬捱了十几下以後蒋星一像块逐渐胀大的发面,喧腾腾的,一按一个坑。手机被他攥住抽回来一半,蒋宏飞扔了武器,一手别着他的胳膊拧成了一个他难以想象的角度,另一手抓着他的手指要强行解锁。他死命向後撤着劲,无比艰难的对峙中,门被砸响了。
来的是几个讨债的。
蒋宏飞借的是私人贷,来钱快,但利息也高,还不上有专人上门催债,个个五大三粗丶架势十足。蒋星一趁蒋宏飞愣神的功夫夺过手机压在身下,後背心挨了一脚,接着那几个人就围上来扯着蒋宏飞推搡威胁。几个人摔桌子砸凳子,嗓门一个比一个高,蒋星一血糊了半边脸,费力往外躲的同时觉得家里好像有若干个蒋宏飞在相互争吵。
“急什麽?我又没说不还!”蒋宏飞叫嚷着去抓蒋星一的手机。蒋星一滑得像泥鳅,拧着身子来回地躲,撑在地上的手指被蒋宏飞踩着狠狠碾过。他没忍住短促地叫了一声,奶奶闻声而来,腰还弓着,两手扯着蒋宏飞的衣服用力一扽。地上太滑,打翻的水流成一片,奶奶被甩开失去了平衡,後退中猛地向後一仰。
“咚——”
後脑着地,那声音响得如同高空落石。蒋星一扑过去跪在奶奶身边,看到奶奶捂着头坐不起来,像是要把疼成几瓣的脑袋硬往一起拼凑。蒋宏飞趁乱夺门而出,几个要债的也匆匆离开是非之地,直奔蒋宏飞追去。奶奶靠着他说自己没事,就是头有点晕,说完没一会就呕吐不止,他在一声一声的呕吐声里抓起手机打了急救电话,手脚冰凉地搂着奶奶拍背。
等待的时间蒋星一已经记不清是怎麽过去的,好像短得只来得及拿身份证和奶奶的外套,又好像长得怎麽也等不到头。温叔正好从店里回来,本来是要取东西,结果正撞上蒋星一和急救人员擡着担架走到四楼。老楼狭窄,温叔和另一个邻居搭手把奶奶擡上救护车,然後就上车和蒋星一一起到了医院。
做检查丶缴费丶办手续,虽然有温叔帮忙,蒋星一还是在楼与楼丶层与层之间奔跑到焦头烂额。片子上看奶奶的脑出血量不算太大,介于保守治疗和手术之间,用了降颅压的药以後症状有所缓解,医生建议住院观察。等到了病房把奶奶安顿躺下,打上点滴,蒋星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温叔垫付的钱转回去。为了这个,温叔还和他争了几句。
谁都不容易,没道理让人出力又出钱,蒋星一在这一点上很坚持,温叔也拿他没法子,只说差钱就说话。其实蒋星一自己心里也犯愁,要是光住院,手机里剩的钱还勉强够挺几天,可要是得动手术……
“当时怎麽不给我打电话?”
时岳捏了捏蒋星一的後颈,没敢使劲,动作轻到不能再轻。蒋星一却收神,发现自己因为陷入泪囊囊的回忆没能推开时岳,反被人圈得死死的。
更糟糕的是,他的手还平贴在时岳胸前。
“等救护车的时候给你打了。”蒋星一就着这个姿势方便又往外推,“你关机了。”
四个字,说得看似平板无波,但稍微仔细一点就能听出几分赌气几分失落。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没打通的电话,他才会觉得那段时间短也漫长。
时岳没放手,也没说话,蒋星一擡起还湿润润的眼珠一瞟,见人被他推远了些,半低着脸,脸色幽深难懂。
“我的错。”时岳的声音听着也沉,“从现在起我会在这陪你,直到奶奶出院。”
顿一下又说:“钱的事你也别担心。”
“不用你管。”蒋星一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突然就来了股气,他加力猛推时岳一把道,“我自己能应付得了。”
没你的时候我应付得好好的。
时岳被推得退了一步,他维持着刚才的脸色向蒋星一靠近,还没挨着小孩就得着一句硬梆梆的回应:“别碰我。你身上有味儿。”
说完蒋星一泄了点火,解气之馀又有点莫名的心虚。他摸摸鼻子,绕开时岳蹲到病床边,见奶奶还睡着,就把被子往上拽了拽。
这样的关怀动作,他还是和时岳学来的。那次低烧,时岳把被子拉上来往里回折,裹得他紧紧的丶一点缝都不漏。
“你不用我也要管。”时岳走到床的另一边,看了看输液瓶,又手脚麻利地把床头柜上的物品一一整理,拎着暖壶往外走去。
那背影,那声调,好像他还有脾气了。蒋星一坐到陪护用的折叠床椅上,听着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远,一颗心变得又酸又闷。
赶紧出去,本来也没用你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