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岳,蒋星一和沈以辰可不一样。”乌瑾年坐直身子把啤酒罐往茶几上一搁,索性怎麽直白怎麽严重就怎麽说,“你别看沈以辰表面上软软一个,说不清楚话,有时候老让人欺负,其实这孩子心定着呢,还有家里人可以靠,就算我真怎麽着了,他顶多也就是伤心一阵,不会影响什麽。”
“但蒋星一不一样,这孩子是表面硬心里软,看着无所谓其实多半是僞装。没办法,他天生能靠的就比别人少,苦惯了,不装都不知道怎麽往下过。你给他心里撬开一个口,要是不言不语就走了,你觉得他会怎麽想?他肯定会想,这得是多讨厌他才能做出来的事啊!到时候他要钻进死胡同里,走了极端丶做出什麽收不住场的事,你准备再多好听的话又能说给谁听……”
“瑾年。”时岳打断了乌瑾年,声线有种忍着咳意的抖。旁观者清,乌瑾年说的话不完全是危言耸听,星一确实是个内里敏感的孩子。只是那样的可能性,他连想想都不敢。
“阿岳,你喜欢星一就不能只拿他当个被动接受的孩子,你的心事丶你的心意,他都有知晓的权利。有些东西说出来就是几句话的事,开不了口,其实是你自己还不能接受。”
这话对时岳不啻当头惊雷,他小幅度地动了动眼珠,觉得自己被劈成了一块焦木。不想过生日是因为妈妈死在了産房,要去今安县是因为那里埋葬过很多,而之後想回家一趟是要清算旧事丶和过去做个了断。这麽几句话的事,他为什麽无法向蒋星一坦白?或许原因正如乌瑾年所说,是他自己还不能面对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隐痛。
“心事说不说倒在其次,但你的心意一定不能隐瞒,至少得让他知道你的回避丶拒绝以及可能到来的离开都不是因为讨厌他。阿岳,这话你回头再琢磨吧,哥们也不是逼你非得怎麽样,就是不想看你犹犹豫豫最後让自己後悔。”
肚子一阵响,时岳从怔忡中抽离,拿起手机一看,电充满了,时间也到了八点多。他走到门口向街对面张望,粥面铺的卷闸门拉到了底,竟已早早打烊。矮楼仍然灯火通明,这个点,正是家庭成员吃过晚饭各行其事的时间,蒋星一应该正坐在卧室的书桌前学习。时岳向小窗口匆匆一眺,不敢多看,视线扫过却蓦地停住——
一整栋楼,只有五层黑着灯。
怎麽会呢?时岳定睛再看,忽然想起自己刚睡醒时那扇窗口里就没透出亮。今早乌瑾年传来二手消息,说蒋星一今天在家,难道情报有误?
还是,他爸爸又作了什麽幺蛾子,把孩子打跑了?
时岳越想越慌,越想越离谱,想着想着,他的眼皮开始一下接着一下地抽抽。时岳解锁手机划拉了一下,没有未接来电,微信也没有未读提醒,他皱着眉戳进去,一眼瞥见列表里的置顶聊天显示对方撤回一条消息,时间就在两分钟以前。
时岳点开线条小狗的头像,里面的对话还停留在两周以前他生日那天。
「怎麽了?」丶「发生什麽事了吗?」,时岳飞快地打字,发了两条以後又发:「你现在在哪?」。小天狼星没有回应,所有询问石沉大海,时岳的心在等待里惊悸地搅动,两分钟好像有两百年那麽长。
拨出语音,时岳披着衣服锁门往外走,走过马路,走到因为灯泡老化而忽闪个不停的路灯下,语音刚好因为无人接听自动挂断。时岳在原地站了一秒,那一秒,他的心几乎沉得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黑洞洞的窗口与梦中所见何其相似,时岳在一秒後拔腿狂奔,胸腔里都是心跳过载的共鸣。
快一点丶再快一点,跑进长兴小区时时岳出了一层汗,风一吹,把热很快吹成了冷战。从小区门口跑到单元楼下,每迈一步都好像有千斤重,时岳觉得自己的两条腿软得不像话,偏偏他还得强行把它们拔起丶再放下。害怕,这种感觉就是害怕,害怕那种强烈得如同失去的预示,害怕有厄运真的在他不知情的时候降临。
害怕,他在现实里也会接不住小孩的下坠。
拨着电话往楼上跑,等到他站在蒋星一家门口时手机里还响着冰凉的机械音。“嘟——”丶“嘟——”,声音停止的刹那声控灯也灭了,时岳又拨给奶奶,在又一轮的等待里焦急地搓拈手指,好像在向命运求一支会如香火般燃烧的烟。
接啊,怎麽不接呢,时岳心急如焚,终于在电话自动断掉後擡手就敲。先轻後重,毫无停顿,关于敲门的力道和节奏在这一夜被时岳遗弃,他像个不懂礼的小毛孩一样把防盗门反复拍响,一下叫“星一”丶一下叫“奶奶”,头顶的声控灯被迫昏暗暗地亮着作陪。敲到手掌又麻又痛时,有声音从几阶台阶下传来。
“小时?”
时岳停了动作,转头看过去,脖子关节“咔嚓”一声僵硬地响。一个女人站在四层和五层的楼梯转弯处,提了一包东西仰头看着他。
“是小时吧?”女人说话间迈上来两步。时岳脑子里拍门的馀震小下去一些,他记起这是温叔的老婆。
“是,是我。”时岳嗓音干涩,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蒋星一家的大门,“婶子,我找星一。”
“我也正要去找他呢,走吧,咱俩一起。”于馨馨招呼时岳下楼,还不等他问蒋星一在哪就开口说道,“星一家里出事了。”
市三院,打车过去用了十分钟。时岳和于馨馨一前一後跑进急诊三层的住院部,推开316病房的门,最顶头的病床旁站着温叔和蒋星一。蒋星一穿着件开了线的单薄毛衫,鼻子里塞了纸卷,发际线下贴着纱布,朝向门口的半边脸肿起了近一指高。时岳往前机械地走了两步,张嘴叫不出人,只能在隔断帘的轻摆里看着蒋星一抓着一大把单子和温叔说话,神情镇定不乱。
“老公,星一。”于馨馨超出时岳一步把帘子稍稍拉开,病床上的奶奶正侧卧着,身上连着输液针和心电监护。随着她的这一声,温叔和蒋星一同时看了过来,看到时岳的下一秒,蒋星一唰地变了脸色。
从镇定到委屈,原来只要短短一秒,时岳在这一秒里相信了乌瑾年的话,相信了这孩子会拿坚强坚硬的外壳自我僞装。蒋星一撇开了头,调整呼吸不想露怯,嘴角抿着,拳头也攥起,脸上的肉抽搐一样不受控地抖。时岳大步走过去,走到蒋星一面前,僞装终于节节溃败丶难以为继,眼尾下垂的小狗眼直直地看了过来,带点倔强和埋怨,从里往外一寸寸洇湿。
一寸寸湿丶一寸寸红,哀痛丶悲伤丶不甘丶愤怒全含在其中。你为什麽来?蒋星一用眼睛质问。
你为什麽才来?
“对不起。”时岳擡起胳膊把蒋星一圈住,蒋星一挣了挣,他又把人搂得更紧,“我来晚了。”
“哇”的一声,小孩在他怀里软成了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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