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乌瑾年先沉不住气。他拉着易拉罐拉环一扯,气泡冒出的声音打破了沉闷:“有话就说,没话就喝酒。”
时岳接过啤酒仰头灌,喉结一上一下,几口顺下去一罐。乌瑾年又开了两罐,一罐摆在时岳手边,另一罐握着边喝边往时岳身上瞟。两周时间,这人活像被剥下去几层皮,虽然还干净丶得体,但挨近些就能感觉到暮雨般的冷沉。
还有那股子烟味,和架在巨型香烟上熏过似的,里里外外都浸了个透。这样不知所谓的自苦,就算在高中自残时也是没有过的。乌瑾年小口喝酒,眼看着时岳喝空第二罐,手又往新的上伸。
“星一……今天还好吧?”
终于,终于说话了。虽然这话还不如个屁有滋味。“挺好。该吃吃,该学学。”乌瑾年咽了口酒,不动声色地回道,“上午不是给你发照片看了?”
又说:“要聊这个,你都不需要专门跑一趟。”
屋里安静。时钟嘀嗒嘀嗒,小猫噗噜噜抖毛,酒顺喉咙往下流,咕咚丶咕咚,这些声音加起来还不如窗外的风声大。风紧了松丶缓了急,刮过一阵又一阵,乌瑾年看着桌上立着的丶倒着的空罐,忽而笑了一声。
“我本来以为星一那小孩人机灵丶长得也可爱,你对他处处照顾,是和我对小以辰一样,没安什麽好心。现在看来,是我想脏了,你还真是拿小孩当弟弟。”
说完乌瑾年喝下一大口酒,不看时岳,自顾自地往下说:“喜欢这事就是个玄学,看感觉,勉强不了。我听小以辰断断续续说过你和星一的认识丶相处,在这个过程里你做得更多,所以真没必要觉着心里过不去。”
时岳默然,拇指抵着食指来回搓拈。几次之後,他哑哑地问:“能抽烟吗?”
“家里不成。”乌瑾年不给他额外的东西占嘴,直截了当道,“小以辰一会就回来了,他闻不了烟味。”
这话是往时岳的肺管子上戳,乌瑾年瞧着人侧过了脸,露出来的半边落寞里又带点委屈。这才刚开始呢,乌瑾年不打算在这时候做人,他摇了摇啤酒罐煞有介事道:“多少年的兄弟了,我就不跟你说那些虚的。星一条件确实一般,家里也一堆麻烦,你没动心思其实是好事……”
“乌瑾年。”时岳打断他,声音冷冷淡淡,“星一很好。”
很好,何止很好,蒋星一对时岳来说简直是样样可心丶处处顺意。那麽小的一个孩子,抱在怀里骨头都没几两沉,却能用那一身带伤带疤的皮肉拼了命地往上爬,爬的途中还不忘捎带手拉一把旁人。不说沈以辰,就说他自己,星语轩的噩梦後丶地下室的黑暗里,蒋星一也曾几次护过他,从笨拙护到熟练。
就更别提那次生日,小孩在不自知的应激状态下也要把他往风波以外推。
“比起我家那摊子事,星一这头的‘麻烦’也没什麽了不得。”
摆在明面上的暴力凶猛,但真要脱离起来却比暗中使劲的沼泽容易。就算是难,他也有把小孩驮上岸的决心。
时岳说完这句就咕咚咚往喉咙里倒酒,没注意乌瑾年的神色不易察觉地松动几分。“好,好,刚才那话算我不该说。”乌瑾年看似迂回地打直板,“但感情这事就讲究个你情我愿,小孩跟你论喜不喜欢,你跟小孩论哥哥弟弟,这情况没法再联系。星一在这上其实很拎得清。要我说,你也趁早戒断,别成天还惦记丶关心,拿自己当个救世主。这年头谁离了谁活不了啊?真想当哥哥,你去孤儿院认一个弟弟去。”
这话是快刀斩乱麻,乌瑾年堵了时岳可能给这段关系找的所有退路,堵完就安安心心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时岳捏着易拉罐形同入定,眼睛都不眨一下,过了很久,他才很轻地说了句:“不是弟弟。”
不是拿蒋星一当弟弟,打根上就不是。好奇丶同情丶拯救欲和刻入骨髓般熟悉的吸引,从温馨粥面铺见的第一眼起他就忍不住要向这只小狗靠近,越多接近一点,他对蒋星一的感情就越复杂不清。照顾呵护,倾出全部犹嫌不足,心软心疼,妄图用一个吻使人无痛成年。不舍人飞远去丶更不舍人在此停留,这种矛盾就像想占有更多却又诚惶诚恐。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什麽时候开始他见不得小孩的伤痕和皱眉,从什麽时候开始他必须要小孩全心全意的依靠和信赖,又是从什麽时候开始,他默认了这个孩子是家里的一员?
懵懂不安,或许早在他来岐城的那一天就是命数中绕不开的路,缘分被播种在星语轩,又在中心公园破土丶在金顶山生根丶在药王山抽芽。他自欺欺人丶画牢自缚,不肯正视的後果是这两周夜夜都做噩梦。梦里是那个五层的窗口,掉下来砸在地上的不是护眼灯和书包,是他永远也来不及接住的蒋星一。到这个梦为止,许多东西终于尘埃落定。
“我喜欢他。”
违抗命运徒劳无功,或许岐城也是他命运之书上写好的一页,而平行线,原来竟是风筝线,岐城的风稍微一吹就把它吹偏了一个角度。线的一头是蒋星一,彩色崭新的风筝,能扶摇而上,却铁了心要在他危楼林立的心房上空打转,缠绕上来,让线的那头飘荡在他的眼前。注定无法平直向前,注定无法独善己身,这个天赐的小孩好像铁了心要绊住他的一只脚,拽出他作为一个人的欲念和情愫。找到自己是谁,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在心愿实现之前他先找到了何谓喜欢。
喜欢就是敢于亲口承认的一个名字。
“我喜欢蒋星一。”
“呵。”乌瑾年到此终是笑出了声,他一口喝完剩下的酒,扬起了嘴角,“敢情您都知道?我还当您真预备角色扮演一辈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