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二十六面(上):日出前夕的光
「想做就做,要对心负责就不能先想太多。问心从心看似最蠢,实则需要最极致的勇气和自信,因为不问结果,就要对输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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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乌瑾年说,“在那待够了就出来换种活法。”
顺坡下的场面话,如果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或许是客套或敷衍,但从乌瑾年嘴里说出来,绝对是出于如假包换的真心。时岳还记得当年高二分完科,他行尸走肉一样去了乌瑾年爸爸带的理科班,和乌瑾年成了同桌,他坐在靠墙的角落听课丶做卷丶自习,不理会乌瑾年停不住嘴的搭讪,至于剩下的空闲,他全部拿来发呆——
以及趁没人注意时自残。
但是乌瑾年发现了,先是发现了他校服袖子下褪不尽的伤痕,再是直接撞见了他拿尺子尖在胳膊上划。他划得不深,堪堪破皮,好了以後不会留疤。明明是必须要自己痛的发泄之事,他也一如既往地保留了分寸。
後来熟了以後,乌瑾年说他当时就像个在神游中自我审判的丶冷静的疯子。
所以乌瑾年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四目相对,什麽也没有问,趁着大课间带他上了天台抽烟。那是他第一次抽烟,不会从肺里过,吸一口就咳,咳得头晕眼睛红还往里吸,嘴里全是干苦的烟气。那之後,他和乌瑾年一起抽了很多回,抽出了那麽点意思,有时候还会就一罐啤酒。但他没对烟酒上瘾,因为乌瑾年又带他逃课去网吧丶打台球丶骑摩托,换着花样做尽了刺激的事,直到他疯够了丶戒掉了自残的瘾。
“来点酒?”乌瑾年看向时岳,眉梢眼角依稀还残存着当年的野劲和随性。风在这一问里刮过,刮在高处,刮得头发和衣服狂乱地摆,这麽个天喝酒,酒没喝出味就得先喝进去一肚子风。
可风还在刮,刮得任意丶敞亮,好像也来自过去。
那就喝吧。喝酒也喝风,喝夜色,喝过往,喝出些埋得更深的话。不管进去出来的是什麽,都先喝再说。
于是时岳像多年前那样就撂一个字:“来。”
喝到第三罐啤酒,血里都灌进去了冷风,冷风上下游走,让人又清醒又迷糊。高考出分的那天两人也喝了这麽一次酒,搬凳子坐在大排档的屋檐下,雨溅得哪哪都是丶哪哪都凉,现在想想实在是很中二。他在那场酒里对乌瑾年交了心,没说那麽具体,但把他自残的原因说了个大概齐。乌瑾年听一句喝一口,听完,拿快空了的易拉罐举了举,对他说了句更中二的话——
“我真庆幸那会看见了你自残,庆幸自己看见以後热血上头,带着你到处去疯。”
听了这话,他“嘁”了一声,举起啤酒一口喝完,借此掩饰感动,心里却想,是我该庆幸遇见你。不止是你,还有你爸妈,遇见你们,我才没真掉进颠乱的泥沼。
说起来,乌瑾年一家也住在家属院,乌瑾年的爸爸还是他爸的得意门生,可他之前对他们的印象却很浅淡,只停留在见面打招呼丶逢年过节会上门拜访的程度,并无更深的交集。因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个极其健全丶和谐的家庭,就算乌爸曾在小区里把装病逃课的小乌瑾年追着打,但只看小乌崽挨着巴掌还敢抱着爸爸大腿耍赖的样子就知道藏在鸡飞狗跳下面的是雷声大雨点小的爱。他对这种爱很陌生,所以选择敬而远之。
但到乌瑾年带他日日厮混,他开始被迫近距离地旁观幸福。他看到了乌瑾年成绩吊车尾却没有被指责过一句“你真让我失望”,看到了乌爸乌妈恩恩爱爱挽着手去看儿子打拳,看到了乌爸对他们所做疯事的心知肚明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年时间里,乌爸从没有把他沾染的“恶习”上报给常年忙于带毕业班的恩师,反而叫他去家里吃了很多次饭,远离冷锅冷竈和学校食堂,他吃得欢乐丶舒心。
一路吃到高考,乌家成了他的第二个家,他在潜移默化里学到了些关于爱的皮毛,也和乌爸乌妈一块提溜着乌瑾年的脖领子往上提,把人勉勉强强拽过了二本线。高考完估成绩的那天,乌爸对着他估出的分激动得不得了,一会说他争气,一会说他有出息,乌瑾年站在边上嘿嘿地乐,好像自己也跟着跨进了清海大学的门。
上了大学以後,两人学校离得不远,隔三差五就得聚上一回。他交了些不深不浅的朋友,很少回家,没事就泡自习室和图书馆,乌瑾年却比高中时更解放天性,什麽没尝试过的都做了个遍,经常还要拉着他一起。因为乌瑾年,他解锁了太多人生新体验,也多了很多灵感和写文素材。
互帮互损,从不缺席,两人就这麽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前进,乌瑾年见证了他靠披马甲码字赚下的第一桶金,他见证了乌瑾年挂掉的三门课和谈过的两次情。到了大学毕业,他本校保研,乌瑾年和朋友合开拳馆,两人走的路分得更开,关系却从未改变。一直到现在,两人还是一见面就满嘴屁话丶稍微待久点就要彼此犯贱,好像对方还保留着那个能啓动十几岁时的自己的开关。
用乌瑾年的话说就是:“咱俩就是幼稚无聊屎尿屁丶互为父子的亲兄弟。”
听听,总结得多精辟。时岳对此回应:“你要高考语文阅读理解有这水平,高低得破格录进清海大学的中文系。”
“那我不和你成校友了?”乌瑾年接嘴,然後反应过来不对。清海大学哪有什麽中文系?
“时岳,你大爷的!”
“岐城这小地方,待了几天,感觉还挺不错。”
乌瑾年出声,把时岳从不常去回想的往事中叫回。时岳的头微点道:“是啊,小是小了点,但车少丶楼少,节奏慢,气温也舒服。我住了这阵子,觉得心情比以前好得多。”
“啧,你还给岐城代上言了。”乌瑾年喝空手里的酒,促狭一笑,“你心情好就因为这些?”
“你想说什麽?”时岳听出他话里有话,“有屁就放。”
怎麽急了?乌瑾年偏慢悠悠地对着空罐吹气,气流在罐体内奔涌,和风交织,交织出了一种混响。吹了一会,乌瑾年拿拇指向身後一指。
“你心情好难道不是因为遇见车里那孩子?”
“打住。”时岳正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乌瑾年是嘴对罐口说话,那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嗡嗡地爆破,音色异变,让他心浮气躁,“我和你说过了,我是拿星一当弟弟。”
车里两个孩子,我都没点名道姓您就自动认领,好一个不打自招,还当弟弟,乌瑾年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麽无语过。就算是当弟弟,就算您怀揣了要给陌生小孩当哥哥的宏志,您对的这弟弟也是个快十九的成年人,真用不着人走哪您跟哪那麽紧张。看看出来玩的这两天,您那眼珠子就跟长蒋星一身上了似的,您自个儿看不见,我可还没瞎呢。
再说……乌瑾年一下一下地攥着啤酒罐,想起昨天傍晚透过车窗看到的那一幕。哪家哥哥还把这麽大个一弟弟抱腿上丶包衣服里拍哄?要不是真没眼往下看,我高低得拿手机录下来您这罪证。当弟弟,这话您也就说出来骗骗鬼——
还有您自己那颗被猪油蒙了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