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不是人待的地方,那十多年里苏吟一直陪着他,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抹亮色。
母后自听到裴璟战死那日开始便与父皇彻底撕破脸,那些年人人都对长春宫避之唯恐不及,只有苏吟敢时常陪他进去陪母后说话。
他和苏吟那时都不是什么活泼会逗人开心的性子,两个十岁出头的锯嘴葫芦你一言我一语,笨拙地哄母后吃饭,劝她好好活下去。
有时碰上父皇过来,苏吟吓得小脸都白了,身子一直抖。他原想说下回不必再陪他进去,但却听苏吟小声道:“那道虾元子娘娘吃了半颗就放下了,蒸鹅也只吃了一块,饭也只用了两口,辣羹蟹倒是吃了三块,估摸着娘娘近日不大喜欢吃清淡的,下回我俩试试酒烧香螺和五辣醋蚶子。裴氏祖地在河东,听说那儿的人会将面食做成猫耳朵的模样,吃起来筋滑利口,我们将米饭换成猫耳朵面试试,避开陛下偷偷过来,看看娘娘愿不愿意多吃些。”
回忆远去,宁知澈动了动唇,哑声道:“是朕说错了,你就是个好姑娘。”
苏吟怔然看他片刻,忽地一笑,喃喃开口:“如果四年前我在南阳多问一句就好了,或者你多问我一句也好。”
只可惜当年她携毒而来,不敢露出丝毫马脚,满脑子只想着言多必失。
只可惜宁知澈从不疑她,无论听她说什么都信,一见她来南阳便高兴成了傻子。
宁知澈静了下来。
当初苏吟高高兴兴同他说事情已了,以前说好每年都要陪他过生辰,他的及冠礼就更不能落下了,所以特意来南阳寻他。
那时他们已分别数月,他担心苏吟担心到夜不能寐,又见苏吟瘦得可怜,显然那几个月受了不少苦,如何舍得怀疑她说的话?仅有的一丝不安也只是让他吩咐祁澜秘密去京城确认一番苏府是否真的已解脱困境,但还未等祁澜回来,苏吟就已下手了。
“大概这就是命。”宁知澈自嘲一笑,“从前慈恩寺住持说你此生会有二夫,朕那时还气得斥责了那和尚一通,不曾想他竟真是个有本事的。”
苏吟心里一跳,忙移开话题:“我今日同晞儿说只要她一个孩子,我们以后不生了。”
宁知澈很快应了:“嗯。”
男人的反应在苏吟意料之中,她半玩笑半忧心道:“但那群老臣怕是要睡不着了。”
“无妨。”宁知澈淡声开口,“还好你是谢家的女儿,若非如此,前朝和大昭都没有过公主即位的先例,只怕朕届时一说要将江山交给晞儿,谢氏第一个就会站出来劝朕再生一个皇子。谢氏位居世家之首,门生满天下,若他们铁了心反对晞儿继承皇位,那还真是有些麻烦,如今谢家倒是直接变晞儿登基的最大助益了。”
苏吟想到谢家权势太盛,恐为皇家所不容,艰难道:“皇家日后可会除去谢氏?”
崔氏一族辉煌了数百年,却在七十年前被宁知澈的曾祖父连根拔起。
孟国公府和镇国公府当年煊赫如斯,如今却都只剩一个空壳。
裴氏一族当年位居世家第三,但四年前太后薨逝,太上皇将裴家主支杀得只剩裴疏一人了。
宁知澈默了默,实话道:“谢家祖上有开国之功,子孙代代为我宁氏守国门,谢门武将无一例外全部战死沙场,皇家就算再无情也不会忘记谢氏的功劳。除非谢家谋逆,否则皇家不会对谢家下杀手。退一万步说,就算哪日皇家真想铲除谢家,谢氏大族根基这般深,没几百年也倒不了。”
苏吟舒了一口气。
宁知澈不愿隐瞒她,继续说道:“但前世晞儿幼年登基,待她及笄时朝中势力定已失衡,若要这张龙椅坐得安心,只能削弱谢氏。不过谢家终究是晞儿的母族,若朕没猜错,晞儿在收走谢家部分实权后应会给你娘家抬爵。”
“今生朕好好活着,不会让你夹在女儿和谢家中间为难了。”宁知澈凝望她低垂的眉眼,“你那几个族兄也不是傻子,知晓谢家权势已极,最有才干的主支大公子和二公子主动退仕,只留谢三和谢骥在朝为官。谢家男儿都很聪明知进退,你不必担心你娘家。”
苏吟啄了下他的唇,柔声细语,“等晞儿继承大统,我们便出宫游山历水可好?”
她的思绪一跳一跳,宁知澈闻言薄唇抿得平直,别开脸不让她亲第二下:“你心里装的不是朕,与朕一同赏玩山水做什么?”
苏吟双目发酸,低低道:“我心里有你。”
宁知澈没有应声。
苏吟知道宁知澈这回梦见她在他死后与谢骥再婚生女,是真的被伤透了心。
愧疚和难过才刚从心底浮起,她便蓦地想到了一处不对:既然是死后的事,宁知澈怎会知道得比她还清楚?
苏吟隐隐猜到了原因,连骨头缝都在嘶嘶冒着寒意,直接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
宁知澈闻言沉默许久,知道苏吟从小最怕鬼,便只淡淡道:“朕也不知缘由,反正就是梦见了。梦本就虚幻奇异,生者梦见死后的事也不算稀奇。”
“你骗我。”苏吟声音发颤,“你……你前世是不是……”
见宁知澈不说话,苏吟喉咙一哽:“你以前不是说若世上真有神鬼,那你变成鬼后便绝不会留在人世看我吗?”
宁知澈哑声道:“前世有个女子在灵堂哭成泪人,跪在地上求朕别走,朕得多狠心才能割舍得下她?”
颗颗泪珠从苏吟眼眶滚落:“子湛……”
“你不必愧疚,朕是自愿留下守着你的。”宁知澈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你前世守寡十一年才再嫁,又不是朕尸骨未寒便急急找好下家,放在民间也算不得薄情。”
“不不,我待你不好。”苏吟知道他真正怨的是什么,“我前世明知你最介意谢骥,却还是回到了他身边,是我不好。”
这句话瞬间刺中宁知澈心中最痛的那一处,他眼眶倏然一红,立时抬手捂住苏吟的眼睛。
苏吟去摸他的脸,果然探到一阵冰凉濡湿。
“我真的不知道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苏吟心中大恸,紧紧抱住宁知澈不让他挣开,“我去求过你皇姑母,求她帮帮你,帮帮苏府。她说太上皇恨极了你,谁也救不了,苏府她也不敢救,太上皇就是因知道你喜欢我,才会往死里磋磨苏府。太子有过先责太傅,可连太傅府都只是被流放,苏府男儿却要等着斩首。我又求大长公主替我送封信给圣祖爷和太皇太后,她说太皇太后重病缠身,她不愿打扰父母。”
“我总记得妹妹们遭我连累后代我受辱,而谢骥护住了她们,替她们报了仇,我便一直记得谢骥的好。”她泣不成声,“我用你的命保住了苏府,用你对我的情分保住了谢骥,欺负你待我情深,欺负你舍不得杀我,在所有人里待你最狠,最后所有人都好好的,唯有你前世英年早逝,今生也差点活不成。”
宁知澈疼到麻木,一双墨眸空洞地望向窗外。
他想起去年篡位那日太上皇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回来了就好,朕特意留了苏吟一条命,终于等到了今日这场好戏。”
“你身为朕的儿子,却从小就站在裴璟那头,说朕与你母后缘份已尽,说朕是皇帝,不可因一己私利拆散臣子夫妻,让朕放你母后出宫。如今你的小青梅也嫁了别的男人,朕倒要看看你从前劝朕的那些话能不能劝得了你自己,看看你会不会跟朕当年一样发疯,会不会和朕一样痛苦,还是继续和以前一样满口自以为是的仁义道德。”
……
宁知澈闭上眼。
太上皇毁了他母后,毁了他,也毁了苏吟。
这样一个人,竟是他的生父。
他想杀了太上皇为母亲报仇,却觉得一刀杀之实在太便宜那人,又担心母亲还未转世,仍在地府和裴璟一起等着那个遗落在外的孩子,怕太上皇死后会继续欺负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