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吟第一次听见女儿说话,如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既惊又喜,一双水眸泛起星星点点的光,如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清澈湖面。
华曜受限于这具婴儿身,声音奶呼呼的,吐字也不清,但这三个字好懂,苏吟一遍就听明白了孩子在说什么。
“嗯,就只要你一个孩子,”苏吟柔柔向华曜保证,“只疼你一个。”
华曜痴痴看着自己母亲,明知不该提起谢嗣音,却终是忍不住道:“那妹妹呢?”
其实前世她与谢嗣音没有什么姐妹之情。谢嗣音从未逾矩唤过她姐姐,她也从未装大度认下谢嗣音这个妹妹,她们二人的关系一辈子都止于君臣。
苏吟听懂了,霎时沉默下来。
一个前世生的孩子,苏吟这辈子没有像怀华曜时那样感受她在肚子里一日日长大,更没有养育过她,对那个毫无半点记忆且素未谋面的小女儿着实谈不上有多少母女情分。
但那终归是她的孩子,她说不出什么冷漠无情的话来。
良久,苏吟温声开口:“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我这辈子只想留在你爹爹身边。”
华曜听见这句话,一颗心终于落地。
母后或许会骗男人,但绝不会骗孩子。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谢嗣音,母后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苏吟想到宁知澈中午就要用膳喝药,便将华曜交给乳母,命女官同御膳房说一声中午不必做菜,自己去厨房做了三菜一汤并一碟玉棠糕,拎着食盒回紫宸殿。
宁知澈神情疲惫,似是没有睡好,此刻正低眸翻着一本不知什么东西。
苏吟看见他手里那本书的封皮眼熟得很,走过去一瞧,视线所及是几行秀雅的楷字:“建宁十九年十二月十一,京城大雪,闻阿兄低咳四声,心甚念之。盼君早愈,愿君安康。”
她瞬间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我的札记怎么在你这里?”
宁知澈没有回答。
苏吟劈手将它夺了过来:“你何时挖出来的?又怎知道我在家中埋了这本札记?”
宁知澈看着她通红的脸颊,薄唇微启:“昨夜。”
苏吟一愣:“昨夜?”
“你十岁那年就曾拉着朕一起在东宫埋过一枚玉石,很骄傲地告诉朕那是你用攒了五年的压祟钱买的美玉,已去慈恩寺开过光,埋在东宫定能保朕逢凶化吉,一世平安。你那时怕忘了自己把玉埋在何处,还在土面上插了一对福娃娃。”宁知澈缓声道,“朕昨晚睡不着,便出宫去苏府转了转,见你院子角落的花圃土面上露出两个娃娃脑袋,挖开一看果然发现下面埋了东西。”
苏吟垂眼翻开这本札记。
里面一大半内容都与宁知澈有关,年份从建宁八年到建宁二十三年,最早那几年的纸页已泛黄了。上面的字迹从歪歪扭扭、错字频出渐渐变得娟秀工整,文字也从幼稚单纯渐渐染上少女情思,写到后面甚至还会一字不落地记下每次偶遇时宁知澈同她说的话,纸页之中还夹着每次她见到宁知澈后傻乎乎摘回来留作纪念的树叶和小花。
若无中间这些事,他们二人原该在建宁二十三年三月初九就已成婚。当年的她从正月初一开始便在札记里数着日子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即便用词再含蓄,但字里行间显露出的害羞、忐忑和幸福仍是满得几乎要溢出纸面,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当年苏府被抄家,这本札记带不走,却又舍不得毁去,她只好赶在官兵进来前匆匆将它埋了。
看着这本被她遗忘四年的札记,苏吟说不上来心里是何滋味:“你都看完了?”
“嗯。”宁知澈凝望着她的玉靥,“看了三遍。”
他本想问“当年那般喜欢朕,为何说变心就变心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原因他不是不知。
正如苏吟昨日所言,当初那些人不敢欺侮苏吟,便将那些羞辱加诸于她的妹妹们身上。
那时苏姩就是因在郑府二姑娘逼苏吟的四妹下跪磕头时哭着骂了几句,所以才会被人丢下马车。后来谢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郑二拎到苏府众人面前让她磕了三十个响头,再将郑二从疾驰的马车上丢了出去,其他羞辱过苏府的人也都被谢骥挨个找上门寻仇。
大抵谢骥于苏吟而言是黑暗中出现的一道光,而苏吟对他的情意却在那一次次眼睁睁看着家人受辱时一点点磨灭了,或许没有消磨殆尽,但已足够让她接受另一个男人。
苏吟大致猜到了宁知澈心里在想什么,翻至札记的空页,拿起笔山上的御笔,执笔蘸墨,垂首在上面一笔一划写下:“致和二年十一月初八,一夜难眠,思夫甚矣。”
她轻声道:“这本札记既然被你挖了出来,从今往后我便继续写了,也不知算不算太晚?”
宁知澈盯着“思夫甚矣”四字看了很久,最后将目光移至苏吟眼下那层明显的乌青,眉心微动,别开脸道:“这是你的东西,问朕做什么?”
苏吟弯了弯眸,将札记放下:“净手用膳罢。”
宁知澈走到次间一看,见桌上只摆着三道民间家常菜、两碗白菜煎蛋豆腐汤和一碟糕点,顿时一怔:“你做的?”
“……嗯。”苏吟越看自己做的那几道青菜豆腐越上不了台面,只怕紫宸殿大宫女吃的都比这好,“我厨艺不大好,只会做这几样菜。”
宁知澈眉眼温和了下来,掀袍落座:“没有,这些菜很好。但下回别做了,庖厨油烟重,女儿家身子娇弱,手又嫩,莫做这些活计。”
这是宁知澈今日对她说的最长一句话了。苏吟笑着“嗯”了一声,边吃边不动声色观察宁知澈,见他虽不再说话,却比平常多添了一碗半的饭,玉棠糕也乖乖吃完了。
午膳后两刻钟宫人端着加了蛊虫的汤药进殿,沈老宗主也掐着点过来,与苏吟对视一眼,面色不变地欺君罔上:“头两日需死死压制余毒,所以用药峻猛,到第三日余毒已被清走大半,便会减轻用量慢慢解毒,陛下从明日开始就会好受些了。”
宁知澈不疑有他,闻言颔首,端起药饮入腹中。
沈老宗主如昨日一般退至侧殿守着。苏吟不停给宁知澈擦汗,锦帕湿了一张又一张,眼见他双目半阖着,似是疼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唇色比纸还白,忍不住昂起头去亲他。
宁知澈纤长羽睫动了动,在那张圣洁脱俗的脸上落了两弯浅影,垂眼静静瞧着她,那双眸子干净漂亮如置于清水中的琉璃一般,清晰倒映着她的影子。
眼里只有她一个,心里只有她一个,身子也只有她一人碰过。
苏吟突然有些不敢亲下去了,轻轻道:“定国公当年助你成事,他女儿是个极好的姑娘,当年苏府落魄,京中贵女几乎人人都笑我,独她待我如初。她那般喜欢你,你那时真的没想过要娶她吗?”
宁知澈飞快瞥了眼她近在咫尺的嫣红唇瓣,移开目光:“你也是个好姑娘。”
他们二人还未和好,苏吟没想到宁知澈竟会这般说。她羞愧地低下头,讷讷道:“你到现在还觉得我是个好姑娘?”
“嗯。”宁知澈低睫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去年朕口不择言,说旁的姑娘个个心善,不似你恶毒心狠三心二意,世间难寻。朕一直很后悔当初那般骂你。”
苏吟笑了一下:“你也没说错。”
“说错了。”宁知澈打量着眼前娇小的女子,幼时那个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女童已长大了,不再穿粉嫩嫩的小衣裳,如今满头乌发高绾,身着浅色华服,白皙的耳垂也穿了耳洞,戴上润而不透的玉坠儿,黛眉轻浅,玉面淡拂,美如月中聚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