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曜没听见,但宁知澈和鬼魂都看清了她的唇形,她是在说——
“我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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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曜一日日抽条长高,从稚嫩可爱的女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只待明年及笄便能从苏吟和摄政王那里接手全部政务,成为真正的皇帝。
而苏吟虽保养得宜,肌肤依然白腻光滑,身形依然纤瘦窈窕,容貌也远胜同龄贵妇,但终归已三十六岁了,岁月不可避免地在她脸上留了些许痕迹。
宁知澈说不出地心疼和难过。
在他心里苏吟永远只有十五岁,却原来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也会变老。
鬼魂比他还心疼些,每个深夜都坐在苏吟榻前,一遍遍抚摸她脸上渐渐长出来的细纹。
这几年谢骥依然定期给苏吟写请安折子,依然锲而不舍地送着他从边疆搜罗来的宝物。苏吟仍是不肯收,如从前那样将东西送去给霍夫人。
眼见华曜很快便要及笄,霍夫人入宫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委婉地劝苏吟:“陛下已长大了,昭儿,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了。”
苏吟高坐在金座上蹙眉反问:“我该考虑什么?”
“昭儿,你父亲二十出头便去了,娘守寡三十六年,最知其中的苦楚和寂寞……”
苏吟颔首:“原来母亲嫌房中寂寞了,那女儿为母亲挑个夫婿便是。”
霍夫人一噎,咬牙继续道:“娘与你分别二十多年,当初才刚找到你,可你没多久便嫁进了皇家,过后又在宫里一直养育陛下,我们娘俩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多少……”
“先帝临走前曾提过让您也一并住进宫里,是您因当年在西疆被谢瑾呈的人关了二十多年,所以不愿再住在高墙之中。”苏吟轻叹,“我知母亲想我回谢府与你同住,可晞儿是皇帝,她离不得皇宫。一面是您,一面是我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我也为难得紧。不若这样罢,待晞儿及笄过后,每月的前半月我在宫里住,后半月出宫陪您罢。”
“这样也成。”霍夫人神色稍缓,可很快眉间又浮起忧色,觑着苏吟的脸色犹豫道,“可是昭儿,谢家只你一个女儿,你当真忍心看着你祖父拼死挣下的家业落到别人手中吗?”
听见岳母又说起这等事,宁知澈霎时气血上涌。
苏吟深吸一口气,声音冷了下来:“母亲,我已三十六了。”
“武皇三十九岁生李旦,四十余岁诞下太平公主,宣穆皇后四十四生司马干,天底下四十岁还在生的妇人不知有多少。你若肯再找个男人,到时候娘替你多备几个好大夫好稳婆,定不会叫你出事。”霍夫人道,“况且我听李院首说,你的身子这些年养得很不错,远胜旁的妇人。若非如此,你是娘的心肝儿,娘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叫你生。”
“太医院里二三十个名医都是先帝给我们母女留的人,每日都来请平安脉,为我和晞儿精心调理身子,我的身子当然好极了。”苏吟气极冷笑,“先帝在时我还曾问过是否要给他再生一个皇子留后,当初先帝都舍不得我生第二胎,如今我的亲娘倒舍得了!”
苏吟越说眼神越凌厉:“若先帝没有留那道遗旨,我不信娘还敢起这种心思。如今不过是欺负先帝仁善,欺负我心疼你寡居多年,也欺负晞儿乖巧孝顺,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这个太后面前说这种话!”
霍夫人被这番话刺得眼泪都下来了:“昭儿,你说这话便是在扎娘的心了。若不是你爹爹走得早,我们夫妇只有你一个女儿,娘怎舍得叫你生孩子给谢家留后?你不想生那便不生罢,谢家无后便无后,好过你我母女因此离心。”
苏吟闭了闭眼:“母亲回去罢,年关将至,宫里正忙着,过一阵子我得空了再回府看您。”
霍夫人失魂落魄地出了殿门。
第二日一早谢府便递来消息,称霍夫人突发重病。
宁知澈看着苏吟匆匆忙忙乘马车回谢府,快步走进霍夫人所住的慈安堂。
榻上霍夫人高热不醒,泪流不止,嘴里一直喃喃念着“昭儿”。
看着病重的老母亲,苏吟挺直的脊背缓缓塌了下来。
宁知澈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但好在苏吟并没有起什么傻念头,只是回宫后接连许多日都抱着他的灵位睡。
殿外寒风卷动残雪,一声声撞在窗棂上。他听见苏吟抱着灵位轻声开口:“夫君,我好想你。”
鬼魂一直默默坐在床沿守着苏吟,闻言红着眼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哑声道:“不许找别的男人,不许生孩子。”
只可惜苏吟什么都听不见。
终究只是个梦,宁知澈并不似鬼魂这样害怕,被苏吟一声带着哭腔的“夫君”唤得浑身骨头都酥了,一心只想着等他醒了定要让苏吟在梦外也这般唤他。
霍夫人病好后不再提留后一事,但却肉眼可见地苍老了许多,性子也变了,愈发沉默寡言。
苏吟因此烦躁了不少,每日眉头紧锁,只在面对华曜时温柔些。
除夕过后谢骥回京,左手拎着一个食盒,右手拿着一个首饰匣求见苏吟。
“原本说要赶回来过年,奈何北边风雪太大,路不好走,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两天。”谢骥眉眼柔和,“我得了块美玉,很衬你,便拿去做了一对镯子、一支玉簪和一块玉佩,还有这是你从前爱吃的牡丹水晶糕和……”
他的话还未说完,苏吟便一挥袖将他带来的那堆东西从桌上重重拂落:“滚!”
玉器和糕点砸下来滚落至谢骥脚边,他呆呆看着苏吟,似是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吟儿?”
“算我求你,谢骥,算我求你……”苏吟颤声道,“你我和离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了,你另找个女人罢,莫再缠着我这寡妇了。”
谢骥看着对他难掩厌恶的苏吟,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沙哑着嗓音开口:“我说过了,我做不到。”
“那你就离我远些!”苏吟压抑着怒火冷声道,“母亲逼我,你也逼我……”
“我没有!”谢骥急急解释,“吟儿,我真没有!我昨日傍晚才刚回京,母亲的事我昨日才知,我是想你回来,但从没有想过要拿母亲逼你……”
“有没有都没什么区别了!”苏吟迅速打断,“我不想再对不住先帝。你日后别再派人送东西给我,更别再来找我,陛下很快便可及笄亲政,若有要事直接求见陛下便可,你我这辈子都别再有任何瓜葛。”
谢骥眸光黯淡下来,低着头半晌没有言语,再开口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样我……活不下去。”
“不必再用这种话激我,我听腻了。命是你自己的,你若真这般脆弱无能,那也随便你。”苏吟猛地别开脸,“带上你的东西滚出去,莫再来找我了。”
谢骥啪嗒一下落了两颗泪,捡起地上的玉饰和糕点收进匣子和食盒中,行礼告退。
宁知澈忽觉有些不安,这种不安在次日晨早谢府传来谢骥服毒自尽的消息时达到顶峰。
苏吟怔怔看着进来禀报的宫人,似是不敢相信谢骥竟真的做了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