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主君既已决意夺妻,就不该救下谢煜将军。
既已决意给老夫人下蛊瞒她一世,就不该让老夫人生下那个孩子。
既已查出那苏吟是谢煜将军的孙女,就不该只作不知,而是斩草除根。
既知蛊虫会老去,就该尽早再种一只新蛊,让老夫人永无记起来的可能。
主君一向明智擅断,行事果决从不留后患,却独独在老夫人的事上处处心慈手软。
袁蛊医叹道:“好在咱们府上有丹书铁券,您对圣祖爷又有从龙辅佐之功,在朝中又有许多得意门生,陛下纵是要问罪,想来也不会对您如何。”
谢瑾呈神色淡然:“圣祖爷光风霁月、仁德公正,绝不会包庇于我,我亦不愿损了圣祖爷的贤名。”
“丹书铁券保的是族中蒙冤子孙,我是行恶事食恶果,无颜动用。”
“至于我的门生,我教他们为官清正,行事磊落,他们若不问是非黑白为我求情,那便不配拿朝廷俸禄了。”
不过一死而已,他骗了夫人一世,合该受死。
谢瑾呈忽地抬眸看向放在小案上的绣绷,上面那只鹤只差一只脚便绣完了。
袁蛊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嘴角抽了抽。
老夫人不擅女工,绣艺拙劣至极却不自知,能将两条腿的仙鹤绣得像只四条腿的犬,若非主君芝兰玉树、身姿颀长,无论穿什么都好看,不然当真见不得人了。
谢瑾呈恍惚一瞬,耳边犹似还能听到妻子含笑的嗓音:“这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来。”
她若记起一切,当真还会愿意回来吗?
*
待御驾回宫时夜已深了,宁知澈命人将薛老夫人安置在芷兰殿,温声劝薛老夫人早些安歇,那些事明日再谈。
薛老夫人原想同苏吟睡一宿,但看见皇帝那双墨眸都快黏在苏吟身上了,便默默把话咽了回去,识趣地应声告退。
苏吟送薛老夫人去芷兰殿,服侍老人家洗漱上榻,守着薛老夫人阖眼入眠过后才回到紫宸殿。
宁知澈已等了她半个多时辰,见她回来,眉头顿时舒展了些:“朕还以为你今夜要歇在那儿了。”
苏吟沉默一瞬。
白日宁知澈还在因她日后或许会离宫再嫁而难过介怀,夜里便像是全然忘了那回事。
她坐在妆台前抬手卸去钗环:“余下的每一日都很珍贵,我想多陪陪你。”
薛老夫人的身子被谢阁老养得不错,再活个十几二十年也不是难事,但宁知澈却只剩四年的寿数了。
宫人已将热水备好,苏吟去沐浴更衣,宁知澈便在浴房外头哄女儿歇觉。
男人低柔的嗓音隐隐传进来,苏吟抬手示意宫人轻些舀水,以便听得更清楚些。
女儿虽小,但好似也知晓那是她父皇,每每见到宁知澈,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便出奇地亮,此刻被自己爹爹抱在怀里柔声哄着,高兴得一直咯咯笑,久久不愿安睡,惹得宁知澈也愈发开怀。
帝王的笑声清朗悦耳,如玉坠清潭,婴儿的笑声天真软糯,叫人听之忘忧。父女俩在外头乐了好一阵。
苏吟愣了愣神,怔然道:“都说天家教养皇子公主比谢氏教子还严厉许多,可我瞧着子湛日后也会是个宠女儿的温柔爹爹。”
“也?”女官也愣了愣,抓住了她话里最要紧的那个字,“姑娘原以为陛下日后会是严父,那在您心里何人能做温柔慈父?”
苏吟霎时心头一跳,没有言语。
女官打量了片刻苏吟的神色,轻轻问道:“敢问姑娘,是谢小侯爷吗?”
苏吟默了默:“子湛心爱孩子,无论是严是慈都好。”
女官心下一叹。
理是这么个理,但陛下从前是最温柔和善不过的性子,若不是被一步步逼得失了理智,苏姑娘与陛下一同长大,岂会认为陛下会是公主的严父而非慈父,又怎会觉得陛下如今不及谢侯温柔?
女官轻声提起旧事:“有桩事陛下怕是一世也不会告诉姑娘。陛下不愿姑娘独自承受怀胎分娩之苦,多年前便已向沈老宗主要了一对能转移疼痛的良蛊,此番您有孕,陛下便将蛊虫用在了姑娘身上,将姑娘分娩时的疼移到了自个儿身上。”
苏吟心神俱震,猛地偏头看向女官:“什么?”
女官叹道:“姑娘,您细细回思过往,当真觉得陛下不如谢侯好吗?”
苏吟出声艰涩:“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
对上女官沉静无波的眼神,苏吟喉间涩哑,再难出声。
女官今夜说这番话已是僭越,之后只恭恭敬敬伺候苏吟沐浴,不再多言。
苏吟也沉默了下来,出神回思往事,待沐浴更衣完毕,孩子已躺在宁知澈怀里睡着了。
宁知澈今日终于确定女儿是他的血脉,只觉怀里的小团子越瞧越漂亮,迟迟舍不得将孩子放下。
苏吟走过去瞧了一眼,看见女儿正依偎在她爹爹怀里睡得极香,小脸挂着甜笑,两只小手还紧紧抓着宁知澈的衣袍。
她原以为谢骥那样炽热开朗的男儿更得人喜欢,但华曜对宁知澈的孺慕之情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出来,若非现下还不会说话行走,定会日日追在宁知澈后头喊父皇。
宁知澈从苏吟出来的那一瞬开始便已将目光移至她身上,一眼便看出她心里装了事,却未开口问苏吟,只柔声道:“产女伤身,你现下还在喝调养的药,不可多思多虑,早些安歇罢。”
苏吟胸间愈发闷堵,静静坐在宁知澈身侧,忽唤他一声:“子湛。”
宁知澈“嗯”了一声,耐心等着她的下文。
苏吟对上他专注的眼神,一时哑然无言,静了许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对不住。”
宁知澈怔了怔,释然一笑:“若是为着你当年下毒或是嫁给谢骥,抑或白日你我谈论的离宫改嫁一事,便不必言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