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毕竟是比爸爸多疼她一点的,留意到她的僵硬,也会夹一筷子菜给她。不像爸爸,全程目光只黏在狼吞虎咽的堂弟身上,一丝一毫都没有分到她身上。
但,那不是鸡腿,只是普通的菜。
杨蕴吃着碗里的菜,味同嚼蜡。这种细微的差别,比爸爸的视而不见,来得更痛。
长大後也是如此,即使堂弟抽烟打架还早恋,成绩极差上职高,在他们一家人心里,依然是独一无二的宝贝疙瘩。
但无论是杨蕴考上G市唯一的重点高中南城中学,还是後来考上A大,都只是得了爸爸淡淡一句“女孩读那麽多书有什麽用,你就是倔”,还比不上当时堂弟一句“好二伯,给我两百块泡妞”来得让他喜笑颜开。
而妈妈,这个可怜又可悲的女人,上不敢忤逆丈夫丶婆婆一家,下不敢庇护被忽视欺负的女儿,沉默着当一个帮凶。只在某一瞬间,忽然从指缝里漏出那麽一点母爱,让女儿尝到一点点甜头,于是又对她这个母亲産生了一丝依恋。
说不清,到底是她良心发现,还是心虚亏欠。更残忍地来说,是为了吊着女儿,日後还惦记那一点亲情。
不过,这个女人也不是不懂反抗的,她做过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把杨蕴送到外婆家,让女儿逃离那种如同寄人篱下的生活,真正拥有了一个家。
但就在2019年这个寒冬,杨蕴高三的那一年,为她撑起这个家的人,不在了。
2021年,在杨蕴升大三那个暑假,她收到城市规划的消息,又回到了G市那个房子。
房子里似乎没怎麽变,满是生活的痕迹,窗台上随风摇曳的丝瓜藤,木床上安静折叠的绒被,厨房里一罐罐的盐浸梅子,好像这两年就像是一场梦,一回头,外婆就在身後,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可慢慢爬上的蛛网,铺满瓷砖的细尘,长满杂草的後院小花园,又都在告诉她,外婆真的不在了。
于是,这处处的痕迹,变成了回忆一刀刀的凌迟。
她收拾好东西,签下拆迁同意书,轻轻关上门,泪如雨下。
她真正成了一株漂泊的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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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来人往的咖啡馆里,杨蕴就这样低着头,坠着泪,讲完了全部的故事。
即使她本能地回避了一些细节,但是,只要想起以前那些日子,还是会忍不住陷进情绪的泥沼里。
一擡头,却见赵延聿眼含泪花,他问:“我能抱抱你吗?”
他一直坐在对面,安静地听杨蕴低声倾诉她的过往,陪着她笑,陪着她哭。
甚至,有些时候,他比她更痛。
爱上一个人,最先体会到的,就是心疼。
杨蕴懵了,她还沉浸在过去的情绪里,只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下一秒,他绕过桌子,猛地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说:“这一路走来,辛苦了。”
“杨蕴,你真的很棒。”
他捧起她的脸,认真看着她眼睛说,“谢谢曾经的你,让我见到了现在的你。”
他的话像是让杨蕴的心陷进一团软乎乎的棉花里,又软又热,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觉得酸酸涨涨的,似乎下一秒,就要幸福得冒泡。
就在这一刻,杨蕴忽然就与过往和解了。
往事爱恨如烟,随风散了。
她爱她的父母吗?说不爱是假的。
幼时温情,少时养育,成年求学,这些都是来自于父母钱财的托举。毕竟,外婆一个人不可能真的支撑得起她的学业丶生活和爱好。
她恨她的父母吗?说不恨更是假的。
爸爸对身为女孩的她挑剔,对生不出儿子的妈妈漠视,但很可笑的是,杨蕴并无亲生的兄弟姐妹。
因为,他们生不出来了。
于是,妥协的爸爸,遗憾女儿不成儿女,伯侄不是父子。
但人是很复杂的生物,他又会时不时地关心一下杨蕴的生活,即使在她看来,十分拙劣,甚至这父爱的意图,比时不时指缝漏出母爱的妈妈更明显,更残忍。
多可笑,他怕,他居然怕,怕他宠了这麽多年,待如亲生的侄子,还比不上他那只有一层单薄血缘的女儿。
可对于岳母,他却是十分尊敬和知恩图报。
或许是因为,外婆这麽多年帮他把眼前碍事的女儿抚养长大,让他可以避免经历小孩子吵闹的成长,只需每年短暂地续一下亲情;又或许是因为,惦念着当年他上门求亲要把城市的妈妈带回大山的老家成婚时,外婆沉默地没有反对。
矛盾,复杂的人心下,他是一个好儿子,好兄弟,好伯伯,甚至可以是一个好女婿。
可他唯独不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爸爸。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已经走过来了。
她含着泪,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朝喜欢的人点点头:
“对,我真的很棒。”
于是,漂泊的浮萍终于落地生根,长成一株小草,开着漂亮的小花,在风中摇曳着,朝曾经的自己点头致谢。
感谢曾经的她,这麽坚强丶努力。
现在的她,才能昂扬丶向上,站在了世界面前,看到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