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檩说:“我们是不是该聊聊啊。”
“是啊,没说不聊。”朴嘉陵说,“但你今天喝这麽多了,不会犯困?”
秦檩抿唇,半晌憋出来一句:“你这麽个亲法,谁还会困。”
朴嘉陵愣了愣,随即低头笑出声来,但没回头看她:“好,你想聊点什麽?”
秦檩:“说说你吧,为什麽不继续演戏了?”
她说完,空气安静了几秒。朴嘉陵的动作还在继续,但秦檩能感受到他心情的转变,半晌他喟叹一声,放下杯子:“你喝的也不少,邵导随便说两句你也能猜?”
“导演的第六感都很准,更何况,我不会喝到断片。”
“好吧,你赢,我坦诚。”朴嘉陵说,等待水烧开,他坐在秦檩对面的床上,擡手随便松了一颗扣子,这下三颗都没系,松松敞着,露出一小片胸膛轮廓。
“前年的时候,邵导拍过一部片子,讲女性主义的,其中有很多关于女性生育权的看法。总之,为了突出效果,特效妆,场景布置,灯光等等都花了大功夫,包括演员,也是找的真孕妇。”
“和你今天讲的一样,他那个时候坚持走自己的风格,我记得有一场,他想突出女性被迫怀孕时悲壮又恐惧的心理,要在肚子上画那种惊悚的脸,到时候主演低头看见一双眼睛在凝视自己……要那种效果。怕颜料有化学成分会造成伤害,他专门请设计师定做了特效服装。总之开支非常高,而这部片子的题材小衆,敢这样拍的没几个,投资其实非常少,基本上都是邵导自己在垫。他当时还很有信心跟我说没关系,我也信他,我觉得这个片子的立意好。如果能拍出来,是绝对轰动影史的。”
朴嘉陵说得很平静,秦檩的心却越听越沉。
“後来,有演员出事,吊威亚骨折了,一大笔赔偿出去,邵导就没多少了。剧组不堪重负,快停工的时候,有人来赞助。很大一笔,大到整个剧组可以重新运转,都没来得及松口气,那边就说,要大改。”
秦檩倒吸一口气:“大改?当时拍到多少了?”
朴嘉陵:“尾声。”
一阵窒息感涌上,掐住她的脖子,秦檩光是听就难以置信,手指蜷缩起来:“这也太……”
“太荒谬了,是麽。”朴嘉陵勾唇,眼底却没有笑意,“一部以女性为主题的电影,被硬生生改成家庭伦理。不仅如此,连女主都重新塞了一个进来,胁迫邵导签霸王条款,一部捧红她。”
无奈吗?无奈。愤怒吗?当然。可是在瞬息万变的电影行业,这样的挫折数不胜数,黑暗的交易也永无止境,新生代雨後春笋般冒出,他们都只是大浪中被吞噬的渺小蝼蚁。秦檩的拳头攥在一起,发出轻响,她作为一个旁观者尚且忍无可忍,更何况是身在其中的朴嘉陵。
她甚至有些不敢问下去:“你们……那後来……”
朴嘉陵说:“邵奇不干了,低价把这片子持有权卖了,到死也不愿意这种片子上写他的名字,我们几个主演也跟着退出,那部片子现在在海外,不知道改成什麽样了。”
“钱都撇开不说,关键是其中投入的精力和时间。邵奇很早就计划着拍一部这样的电影,里面部分设计筹备了将近五年。骤然打水漂,还是以那样的方式夭折……但凡有些骨气,都觉得是侮辱,何况是他。”朴嘉陵呼出一口气,“总之,他花了两年才重新开始,这次的《向日谋杀》就是出山作。他说他走出来了,但我知道没有。”
“毕竟,他的风格彻底改天换地了。”
秦檩眨了眨生涩的眼眶,盯着地板。
朴嘉陵平复了情绪,听见水烧开的声音,走去把蜂蜜水调了。他知道秦檩需要消化,他曾经也因为这件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毕竟这太难了。有人希望电影是纯粹的,就有人强调强者为尊。有人渴望梦想,就有人封以现实之名。有人奋起反抗,就有人反掌而压,将他们死死钉在地下。
当电影失去了电影的意义,他们是否该妥协?
当事实丑恶非常,他们是否该放弃?
朴嘉陵想了无数个日夜,这些问题过于无解,没有人能告诉他走哪条路。初心不在,哪条都是错,接着演下去,他不知道是助纣为虐还是锦上添花。
秦檩终于恍然大悟,邵奇为什麽要拍《向日谋杀》这样的片子。
不久,蜂蜜水好了,朴嘉陵刚要叫她来喝,腰腹一紧。
背後贴上温热的身体。秦檩从後面抱住他,才意识到什麽般:“所以你在这件事之後就出了国……到现在也没接戏?”
朴嘉陵牵住她的手,没有正面回答:“我够坦诚了吧。”
秦檩心里无比酸涩,吸了吸鼻子,点头。又想朴嘉陵看不见,闷闷“嗯”了一声。
“你哭了?”
朴嘉陵意外地侧身看她,秦檩躲着他,不让他看,朴嘉陵便没再执意转身。
“好了,”朴嘉陵哄她,“没有这麽严重。去年回国之後我就开始看剧本了,只是还没准备好。目前没有息影的打算,你不要担心。”
秦檩终于松开他,揉了揉眼睛:“你最好是。”
“我的电影,你必须演一次。”秦檩说,眼睛红红的,看着他的目光却执拗无比,“我会用专业能力打动你的,不用私情。”
“好。”朴嘉陵答应得很干脆,低下头来抹她的眼泪,越看越稀奇,笑了,“你这是在我面前第一次哭吧?之前没见过你这样。”
“……烦死了,我好几年没哭过了。”秦檩躲开他的手,扯了两张纸巾自己盖着,“没事,过会儿就好了。”
“嗯。”朴嘉陵帮她整理头发,刘海拨下来,再挽到耳後,目光温柔,“我认真的,你无论是为电影哭,还是为我哭,我很开心。”
他亲了亲她的嘴唇,说:“我没看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