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衍想要去追,可是他不能,军营中军令如山,他不能违例错过戌时的勘会。他身旁的宋白群和关炎培看出了他的犹豫,齐声吆喝道:“唐烽帅!”
她听到後,从马背上回眸望过来,起初面色有些诧异,看到他後,扬唇而笑,笑得肆意明媚,“秦戎钺!”
他不禁追近一步,招手道:“颂颂。”
她向他点头,又笑道:“回见。”
然後,她便转身,驰入了天地杂糅出的那片浓稠暗红的汪洋中,消失在了他视野尽头。
秦衍满腹疑虑,回到兵役後见到满室的人,便明白一切了,他看向上首,昌睦公主向他颔首,“收复河州的初步策略我跟梅督已经有所考虑了,还请四哥等人一同进行勘会。”
秦衍还未完全回过神,提到了她,“方才我在外头见到……”
咨阅再次颔首,确认道:“召唐颂回来也是为了商议此事,她同意了部分作战计划。”
秦衍有些诧异,不过并未多言,他和衆人一起来到河西至陇右部分地区的沙盘前,梅向荣称赞道:“多亏了萧姑娘和萧三爷,这东西,两天就成了。”
萧岚绘俯身,一双眼眸与沙盘上的地貌持平,屏息修整着其中的纹路,“远还不算完整,等收复河州後,甭说是河西,就是西域那地界儿,我也能造出个一模一样的。”
萧羽则是擡眼,隔着一座沙盘与对首的秦衍对视,他似乎看穿了他的心绪,微微颔首。
梅向荣指向沙盘里的一处城池道:“这是河州……”
衆人开始勘会,他们在商讨如何出奇,如何伏兵,假如出师不利,如何退师,一番布局下来,秦衍也觉周密,但他一直有一种魂不守舍的感觉。
直到他们提到了她的名字,他蹙了眉,视向一人求证,咨阅也视向他,再次确认道:“唐颂对河州内外的地势情况再了解不过,她本人同意本次的作战布局。”
秦衍垂眼看着沙盘,又一次,他必须抛开私心,在她的身後,放任她陷入血光中,沉默片刻後,他问:“何时出兵?”
咨阅道:“三日後。”
“三日後?”秦衍眉蹙得更紧,看向罗应知反问道:“军中不是测算过,三日後兰州至河州一带有暴雨?”
罗应知道:“不错,暴雨天无法举烽,这对于咱们来说何尝不是东风之于诸葛?”
逢暴雨,烽难起。占据河州的吐蕃一方在这一天会失去预警情报,而唐颂掌握着河州城内的情报,由她打前锋,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这一定也是她渴盼已久的时机吧,他没有任何根据也似乎没有任何立场去质疑,去干预。
又经一番商议,咨阅巡视衆人,询问道:“诸位可有疑议?”
“无。”秦衍颔首,在衆人开口前便道:“我先回军中准备。”
他转身离开,身後衆人再次起了议论的声调,他们紧张,跃跃欲试,甚至是亢奋,跟从前在武州准备出兵的秦戎钺一样。
秦衍驻足一瞬,又迈步向他的军营中走去。
这一刻,天下是他们的,他什麽也没有。
——
暴雨比预期中来得要早,近两日下得频密,湿雾蒙面,也只能屏息敛声,去忍,再忍。冷水淋透铠甲,将他们的肢体浸在黏腻和阴寒中。
这是咨阅初次参与战事,初次行军,初次在暴雨中行军。
她望向前方,望不到更远处,她的眼前是深夜中密密麻麻的人马,他们像相互怂恿的黑色浪潮,一浪推着一浪翻涌丶向前。
她被淹没其中,有种溺水的感觉,雨水击打在他们和她的铠甲上,声音那麽嘈杂,但她觉得自己心底却是死寂一片,闻听不到任何回响。
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她对这场战役是一知半解的,前途未卜,她却已经在路上了。
她见过太平年间的人世风月,并未真正直面过血肉之躯陨殁的一个又一个瞬间。
她握紧手中的辔策,但它滑得难握,她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秦重渊。
顺永帝端杯落杯时,看起来永远那麽从容不迫,她曾倾慕不已,他的父亲可曾想过,帝王手中所执,是一座万钧江山。想过的,一定想过的,但顺永帝在此时一定不会惶恐。
此时,她执掌的是万千忠贞之士的性命。她以为自己筹谋已久,面临今夜雨时会很亢奋,而此时的她却是惶恐的。
原来她一直都在模仿秦重渊,模仿他的镇定,他的气定神闲,可是,她不是她的父亲。
“元帅。”席浅潾驱马靠近,低声回禀道:“武州道一万兵马,伊阙一万兵马已经就位了。”
咨阅回过神,死死攥紧那根拼命想要从她掌中逃脱的辔策。
她明白,今夜,原州道行军元帅秦咨阅会弑杀心底的那个影子,杀死曾经的自己。
雨水沿着席帷的边缘滴落,黏连不断。
秦衍擡眸,看穿它们,凝视河州的城池,他们已经趁着雨夜收回了距河州三十里处的烽堠,占据河州的吐蕃兵士将不会得到任何预警,暴雨遮掩了大秦一方行军的迹象,他们只需就近埋伏,等探入城中的大秦先锋发出信号,届时里应外合,或可出奇制胜。
而先锋中为首之人是唐颂。
他必须等待,等待或许来自于她的信号发出。
如果不是她……他不敢再去多想。
他和麾下的兵士匍匐在地,跟随他们的马匹也都训练有素,跪卧于地。他的视野内隐约可见河州城门外的几丛微弱光亮,它们像是守在地府门前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