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数次回到这个场景,无数次堕入失落和惶恐,直到梦醒时分方能解脱,所以她不肯睁眼离开这个梦境。
可是这一次好像不一样,她隐约知道,如果她睁开眼,便会遇到一人,他的面容竟然清晰又熟悉。
她犹豫,可还是睁眼了,果然遇到了那个人,他垂眸吻他的额心,把一股暖热注入了她的心底,化开来,流遍她的四肢百骸。
“苍苍,咱们到洛城了。”
她失神望着他点头,轻声的说好。
洛城王府的长史纪襄在正门处迎接独孤上野下了车驾。
“大王和殿下两人呢?”
纪襄躬身,面露难色的回道:“殿下,宗室里的那帮大爷们不知从哪打听到了您要回来的消息,今日一早就登门了。”
独孤上野回身,一边接苍苍下车,一边冷嗤:“前些天不是刚闹过一阵,又来?来的好,我早就想会会他们了。”
苍苍牵握他的手,跟在他的身後,追随他的视角,淌过大雪,走向洛城王府的正殿。
在正殿阶前,她把手腕从玉镯中褪了出来,也摘下了他的那只,仰视他,安慰说:“殿下,有我在。”
殿中满座,低沉又杂乱的人声在洛城世子的足靴迈过门槛时静了下来。
洛城一方所有掌理宗族事务的成员都在,他们打量的目光一齐向门边探了过来,独孤上野安置她落座後,行至宗室成员的面前,依次向他的宗长丶宗统丶宗辅丶宗察等一衆长辈们行礼,这个过程其实很快,但因为殿中的氛围过于压抑沉闷,似乎又很漫长。礼毕,宗长发了话免礼,独孤上野这才在她的身边入座。
时隔多年後,洛城世子得以重归故里,整个宗室对他的态度并不亲热,甚至可以说是冷淡。但是碍于礼节,双方仍要来往寒暄。
什麽近况可好,什麽一路霜行多有辛苦,什麽不能远接请多担待的客套话,有模有样的说着演着。
虚假的过场走完,洛城王独孤谋开口问候:“此次的行程,向朝中请示过了吧?”
独孤上野回道:“自然。”
苍苍擡眼望向上首,正对上伊阙公主的目光,秦思赋微微向她颔首,唇角勉强抿出笑意,苍苍垂颈回礼。
而她所在的角落之外,男人们已经丧失了耐心,宗长一旁的一位老者,也就是宗统咳了两声,发言说:“今儿个我就卷起帘子说亮话,按照咱们洛城宗室的宗祠条规,子孙犯规者,再不得入祠,参与祖宗祭祀,犯刑者没其族籍。”
“大王身涉重刑,按理说,自当退出独孤氏的族籍,尽快把宗祠事务移交给正统族人才是。”
等他活落,座中其他的长者纷纷发声附和,宗辅道:“去年春旱,朝廷遗失了夏税,大王您拿咱们一百万石洛城的赋税去做填补,还附带了洛城的钢材给那平康军做了军需,结果呢,咱们的粮食喂饱的是突厥人马的肚子,咱们钢材所铸的兵器,屠杀了自己的族人,此等叛国之罪,天理难容。这些话头我都说腻烦了,请大王今日给个明话。”
独孤谋仍是笑得云淡风轻,“宗室对本王的控诉,本王都认,不过朝廷尚且没有降罪于洛城,本王不便轻易退出族籍。”
宗辅冷笑一声,“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甭管什麽人,到了洛城的地界,他也得遵独孤氏的族约,大王这般是强词夺理,东轩,你如今霸着王爵,心安理得麽?!”
孤独谋面上始终不见急色,挑眉视向宗长,询问道:“族里的意思,本王这个爵位,是得让出了?”
宗长抚着自己颌下花白的长须,叹了口气,摆出谆谆教诲的架势道:“东轩……”
独孤谋颔首,打断他的话,“实话说,国家遭难,本王心中实在有愧,洛城王的爵位,我自认再无颜出任,袭爵一事确实应该再起商议了,今日恰逢风暄归城,本王举荐他继承爵位,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洛城宗室近来一直在对洛城王府进行施压,就是为了逼迫独孤谋让出爵位,推举宗室一方认可的继承者。结果长安那面传来了洛城世子独孤上野即将回洛城的消息,不知意图所在。而独孤谋大言不惭,竟然真的敢提出让他儿子袭爵!
这个提议无疑捅了在场所有宗室成员的肺管子,独孤谋当初能够继承爵位,走得就是剑走偏锋,绕开宗室,径直向朝中申请到了圣旨,这等玩弄手段之人一向以利益为上,不要面子要里子,算盘珠子真就当衆明着打。
可他们是宗规族约的信徒,心里厌恶独孤谋的嘴脸,面上还得佯装出体面,不便露出急切和怒意。
宗长强忍不耐,看向了宗察,“致端,你说。”
宗察闻言,反而看向了独孤上野,笑道:“世子爷领先帝受任之旨,统率京府公务,想必无暇顾及洛城一方的事务,且按洛城宗子之法,大宗宗子为长房嫡长子,如此,才有资格世代继承爵位,大王的出身本就是庶子,如果严格按照族约,世子仅仅是大王一房的宗子,是无权袭爵,成为洛城本族的宗子的。”
他说完,又看向上首,“请大王裁示。”
在场衆人纷纷点头附和,都随着宗察视向了独孤谋,等他再次发言。
独孤谋颔首,看向了他的儿子,“风暄,你来说,这个爵,你让是不让?”
独孤上野的手在他座椅的扶手上搭着,苍苍看着他的手指蜷缩,慢慢的握成了拳。
她看着他起身,解开了肩上的大氅行至大殿中央,与整个宗室对峙,此时的他看起来很孤独。
她并不同情他,并不为他的处境感到难过,因为孤独好像是每一个人的使命。
她爱他,她想要的,是见证他的一切。
她看不到他的眉眼,只是望着他的背影,听他说道:“今日在同族长辈的见证下,我独孤风暄不起什麽高调说大话,据实来讲,如今外头都闹成什麽样了,独孤家的爵位由谁来接领,除了本族,无人在意。”
“若说本人没有袭爵的野心,那是假话。实话说,洛城的爵位,除了我爹,除了我,馀下的人,我都觉得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