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行公事时,曹阳的证词如常,段浔如实记录,临走时他在狱门前驻足回身,看向靠坐在阴暗角落里不敢同他对视的那人。
“如若靖王获得乞鞫的机会,届时还请闲厩使道出实情,齐王让你管他的马场,可不是为了让你死後鞭他的尸。”
曹阳挣扎而起,狱中的一线光明里现出他的眉眼,“学士您呢?您不盼着王妃回来麽?”
段浔低头沉默片刻,最後含泪含笑看向他说:“如此长安,她奔逃在外,倒也好。”
殿中出现了漫长的沉寂,而有人不甘于沉寂。
卓弈目视在场的衆人,发声道:“按大秦律法,诬告者,各反坐。即纠弹之官,挟私弹事不实者,亦如之。草民在此,代靖王殿下提出诉讼,请陛下圣裁。”
卓弈陈述的律法,是针对诬告者的刑罚。凡是行诬告之事,被诬告的罪名所应得的刑罚一应加在诬告人身上,具有监察职能的官吏挟私弹劾他人的也是如此。
御史台治了靖王的死罪,当下衆证指控池浚为诬告者,若事实成立,池浚应当被处以死刑。
秦哲死盯着秦衍,秦衍目光如水,平静凉薄,意味明显,他要让池浚像他一样接受死刑。
秦哲啓唇,释放出一口浊气,缓解了胸腔内窒息般的感觉,冷笑道:“四哥您,真当聘了位滔滔雄辩的好讼师……”
秦衍起身,迫使他住了口。所有人都向靖王看去,看着他二话不说,擡手解开了自己领口处的襟纽,接着是腰间的革带,他慢条斯理的脱下了身上那件飞马官服。
他把它翻过来,撂在案上,撂在衆目睽睽之下,继而深深躬身行礼,“请朝中依法断案,公正裁决,勿寒了忠臣赤子之心。”
脱下袍服,靖王只剩下了一副血肉之躯,受刑过後的伤口渗出血来,将雪白的中单上染得血迹斑斑。
满殿哑然。
这便是武州一役後的靖王。
那件飞马服的里子由一整面的旗帜镶成,狼头纛!是突厥战旗上的图腾!它的上面沾满了靖王的鲜血。
满殿骇然。
一礼过後,秦衍擡高肩颈,看向上首,“这麽多年来,我一直把它穿在身上,穿着它,受刑时,就不痛了。”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靖王入狱前为何要提出更换袍服的原因。
卓弈视着身旁之人,心中大震,思绪前後拉扯印证,他忽然想起花鸟司司长唐颂的那句话:
“若是因为畏惧皇权,靖王一方明显无理。若是代理此案应诉,卓讼师,也许你会发现靖王是明显有理的一方。”
顺永四十年,武州一役中,靖王率兵杀退突厥後,夺了突厥的战旗。
但他将狼头纛藏于心中,一直密而不发,只待……
只待今日。
卓弈沉沉喟叹,面向上首酝酿再三方吐出字来。
“能斩将搴旗,摧锋万生,或率衆归化丶宁济一时,匡救艰难,铭功太常者,为我朝大功勋者!大功勋者,享有议功之权!请朝中恩准!”
卓弈说着俯下身来,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在殿堂内震动不息,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毕生所研究的律法条格有了最深刻的意义。
秦衍平静的道:“我秦戎钺放弃议功之权,只求朝中公正裁决此案。”
秦哲视着他,耳边尚存卓弈一番慷慨陈词的馀音。
武州即将破城,率八百亲军,以寡敌衆。那一刻的秦戎钺在想什麽?
是破上性命打一场翻身仗,有了惊世的战绩後,也许就能离开武州回到长安,在父皇跟前复宠,重拾他靖王的衔名麽?
他想他现在有了答案。
能斩将搴旗的秦戎钺,如果他有议功的野心,顺永四十年间,在父皇的御案前,他咆哮天颜时,就该亮出这面旗了。
他没有。
风声呼啸而过,无痕的大雪下掩盖着血流尸身。
殿外的两人无声远望,一人闻听到了一场溃败,一人追溯到了过往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