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哲不知秦衍是如何说服杨丶袁丶梅三人出面揭开了巫蛊旧案的真相,他拿沐抑愁所受的冤屈同他斡旋,却只字不提沐抑愁。
秦哲的一掌在御案下紧握成拳,指尖死死嵌入掌心,生出痛感。“此案三覆五奏的章程已经走完,且确认无误,三哥再无权乞鞫。”
秦衍垂眸,继续抿茶,抿出闲情般的笑意,“最後一次,臣恳请陛下破例,念在手足之情。”
手足之情。
秦哲放置在膝头的那只手在微微发颤,“秦衍,”他怒极反笑,“你是在逼朕弑母。”
秦衍听了,俯低肩颈缓慢放下手里的杯盅,又擡高眉眼,他视向他,脸上隐了笑意,口吻平静的否认,“臣在请陛下开恩,行乞鞫之请,没有逼陛下弑母之意。”
秦哲怒不可遏,声音颤抖着高声宣扬,“来人!传朕的旨意!静安宫孟纤闻为顺永三十四年巫蛊之案的真凶,涉嫌陷害宫嫔沐抑愁,按大秦律,当赐……”
他身後的起居舍人方晗听到此处,两股战战的匍匐下去,不敢再继续往下记录王言。
秦衍微微眯眼,视着御座上的天子震怒,他体味不到任何快感,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麻木的看客,看着龙袍裹挟的一具躯壳在卖力的献丑,丑态百出。
“秦载笔。”他啓唇,打断圣旨,将那个“死”字封函在了他的口中,“我秦戎钺在此,恳请朝中最後一次研鞫靖王谋反坐赃一案,而你,宁愿杀了孟纤闻,都不肯考虑我的请求,你有选择,而你选择了弑母,弑母之人,是你自己。”
弑母之人,是他自己。
秦哲愕然失声,有权处置孟纤闻的人只有平康帝,他没有为他的母亲提出一句辩解,圣意出口便要弑母。
天下的悠悠衆口迟早会原谅一个诛杀手足的帝王,但绝不会原谅一个弑杀生母的儿子。
秦哲跌坐在龙椅上,看向地砖中扭曲变形的倒影。他惶然自照,那人是如此的丑陋不堪,因为直到此时,他发现,令他最为惶恐之事,竟然只是他自己在外间的风闻。
平康初年,十月二十八,卯初。
御史大夫池浚入殿前,在殿门前稍作停留,他看向门边的一人,两人无声对视,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场风雪,仿佛置身于那场风雪中。
温绪再三啓唇,最终归于沉默。池浚斩断他的视线,迈入殿中。
殿中,朝中破例对靖王一案做最後一次推鞫。为靖王辩护的那位讼师卓弈再次梳理案件的收尾,针对证人证言进行发问。
“萧尚书。”他问:“当初靖王同兵部交割的马匹究竟有多少?您还保留三百匹的证言麽?”
萧羽视向殿外,他在兵部的一个下属领受示意入殿,呈上一只绿匣,萧羽打开匣子,取出一沓马匹的簿籍,垂眼一边翻看,一边笑,“靖王一案案发前,池御史请我吃花酒,威胁我说,等我认了三百匹马的说辞,幽州节度使梅向荣考课一事才有通融的馀地,否则,等燕王府失了幽州的靠山,于我们萧家也不利。所以呢,我就配合着御史台,诬告了靖王一通,眼下正临人生死的当口儿,我突然良心发现了,要人一命,得积不少业障,後世几辈人的功劳才抵得过?这买卖不划算,今儿我撕毁了,重来。这是剩下那二百匹马的簿籍,当初靖王跟兵部交割的确实是五百匹马,他的话没错。”
卓弈笑问:“萧尚书这是要撤回先前三次推问中您自己的证言?”
萧羽看向上首,看向平康帝,微微挑唇,“是。”
臣愿创业功成,与君同轨。
秦哲同他对视,想起他领兵部尚书一职时的干谒之文,不禁惘然,接着一声冷嗤。
卓弈又用相同的话语询问诸牧监丶司宫台大监江陌,江陌向平康帝躬身一礼,回应道:“奴婢受了御史大夫池浚一间宅子,作为指控靖王坐赃一罪的交易,而後奴婢良心难安,眼下撤回指控。事实正如萧尚书所言,兵部与靖王交割的马匹数量为五百匹。”
他说完,起身擡眸,看到平康帝悚然失色的神情。江陌提唇,挑衅似的,冲他默然一笑。
秦哲脑海里发出一声弓弦崩断似的锐利声响。
江陌。
司宫台。
杨培芝。
芭蕉。
原来如此。
倏忽间,他调转视线看向另外一人,秦衍呷完了一口茶,正好擡眼。秦衍静视他,眼无慈悲,却静得像一尊神佛,神佛的断眉间庄严肃杀。
直到此时,他才探明了他乞鞫的意图。秦衍乞鞫不单是要为自己洗脱罪名,他还要摘除平康帝的臂膀之一:御史大夫丶门下侍中池浚。
他又看向池浚,池浚静立一旁,侧颜坦然无畏。秦哲彻底陷入了恍惚之中。
衆证定罪的三人中还有一位证人,泾阳马场闲厩使曹阳,在卓弈开口之前,他便携带镣铐,跪身回话:“微臣因受御史台屈打成招,作出了对靖王的不利证言,现收回指控,齐王府从未与靖王有过任何私下的来往,更无马匹买卖相关的交易,请陛下明察。”
待他活落後,负责靖王一案取会的大臣中书令段浔行至御前,请罪道:“如此听来,此案还有端倪,臣在取会过程中竟毫无觉察,请陛下降罪。”
平康帝没有回应,段浔便垂视着地砖里自己清晰的倒影。两日前,他借取会之权前往狱中探视证人泾阳马场闲厩使曹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