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小周你别忙活我了,我不抽烟。”孟鸷赶紧摆手。
年轻男孩儿自称“小周”。说他男孩儿一点也不为过,看着像十五六岁的人,比孟鸷还显年轻,眉眼舒展,鼻梁下垂,嘴唇丰厚,是个平和的人。
“那哪儿能啊?您可是我们厂长说的贵客,怠慢谁也不能怠慢您。”
孟鸷神了奇了,明明自己是个无名小卒,来帮个小忙,怎麽这麽听上去自己倒像是哪里来的神兵天将。
“你们厂长说我是谁的人?”
“祁三爷啊!”
挺好,自己跟人聊几句,就成了同盟,原来关系这麽好打下的麽?言多必失,孟鸷不再说话,只顾喝水。
身後是大棚房,有点像乡下种菜时用的,不过那也是有点钱才盖得起的大棚。大棚四面没见窗,棚壁是不透明的铁皮,只有对着孟鸷的方向有一扇小门,门是紧锁的,像是生怕人窥见里面的一草一木。
“周,那里边是干啥的?”孟鸷随口问。
“哦,那里边都是女工,这会儿正织着布呢吧。”小周随口答。
“你多大呢?还小着呢吧?”孟鸷话锋一转。
“二十呢。”小周赶紧道。
孟鸷看向小周的眼神眯了起来。这小孩扯谎不打草稿,真把孟鸷当傻子耍呢。
正准备多问几句,大棚里传来“砰砰”的撞击声,好像是什麽东西被扔到了地上,还是重物,发出沉闷的声音。
“这是……”孟鸷话音未落,大棚的门被撞开了。
孟鸷从没跟人吹嘘过,但心里一直自诩千里眼,此刻门内世界一览无馀。
门内昏暗,几盏油灯微弱的火苗恰如鬼火燃在青天白日,倘若在深夜,它们一定能发出绿色的荧光给人心头猛击。油灯前後站着齐整的几排着白色衣裙的女人,衣衫褴褛,支离破碎,头上顶着白帽,像出殡人的扮相,诡异至极,更瘆人的是她们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平静如死水般注视手上的活计。脚下是铺着碎布的羊肠小道,顺着道往里看,竟看不到尽头,黑压压全是人头攒动。
“我操……”孟鸷在大中午被吓了个激灵,手里的凉水洒了大半。
霎时间,门里摔出了一个女人,正巧摔到了孟鸷身前三步的位置。
後边小跑来一个男人,胳膊上青筋裸露,有孟鸷大腿一样粗。
“扰了您,我拖她回去。”男人欠身,似乎本就不打算听孟鸷的回答,自顾自地搓搓手要拉人。
地上女人脸上全是渗血的伤口,大约全是新划的。她嘴里咬着一块儿白布,白布将要被染作红色,她呜咽,十指缠着长发在地上抠出几个血洞。
“这干啥呢?打人呢?”孟鸷心中警钟大作。
“哪儿能?”男人闻声笑了,“她偷懒,不做事,脸皮厚的很,我给她点教训。这就回去。”
“教训能这样做麽!什麽时候呢,你要做违法乱纪的事?”孟鸷走上前,要将人扶起,却被旁边的小周拦了下来。
小周悄声道:“哥,您别管,您安生地喝水,不行我去给您要茶,要酒,都行。货要卸完了,您马上就能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滚蛋!”孟鸷不耐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啊,你这样子最多十六岁,别唬我。一会儿让人给你撵回家。”
小周尴尬一笑,说不出来话。
门内女工们像是没看到这边动静,她们静悄悄地做事,孟鸷只能听见为微弱的机械声,如蚊蝇残喘,奄奄一息。
建中长坊附近有个寺庙,叫的不知是什麽名儿,供的不知是哪路神仙,日日清冷,却常有焚香飘渺。门口放两只石雕青石狮,雕刻得精妙绝伦,一眼过去只觉得如意吉祥,很是漂亮。
这焚香说来蹊跷,能香飘十里不止,建中长坊就常能闻见。尤其是白天热的时候,气息散得快,满厂都是这个燃烧的味儿。
“操他妈的!抓紧了!”许久没讲过粗话的孟鸷忍不住脱口而出。
他甩着车一路疾驰,在大路上横冲直撞,几次将要撞到树桩上。满头冒汗,脸庞通红,车里已不似来时那般清凉,这里此时只剩下燥热和急迫——他闹了件破天荒的大事,搞不好魏建中那个笑面虎要将他下酒喝。
副驾驶位上是方才那个女人,她怀里还搂着个小女孩,同样穿着破碎的白色衣裙。她们的白帽已不知丢到何处。
车後远远地跟着两辆车,孟鸷吓得胆战心惊。“打家劫舍”,这还是他头一遭。
他拉着一大一小俩人在城市大街小巷绕行穿梭,像一条孤舟在即将干涸的河床里濒死探路——他甚至不知道应该去哪儿。前路迷津遥远,背後饿虎相待。
孟鸷突然意识到什麽叫作“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