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返还天界,颜律觉得自己不会再做梦了。
于是,当他看到“安怀夕”时,一时分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颜律一动不动站在木藤缠绕的垂门下,不知哪里来的风吹乱了他的长发,而安怀夕浑身赤裸坐在九重宫里最隐秘的花园中,背对着他,又回头望着他。
他的神情是安怀夕最天真懵懂的模样,唯独那双眼眸却是刺眼的红。
说不清楚心里是什麽感触,颜律只觉得有什麽东西重创了他的元神,将他捅了个对穿。
手里装满水的木碗淅淅沥沥淌出了水,沿着衣袖滴下,那碗被他手指捏碎,他崩溃于自生心魔的无力,也崩溃自己第一时间最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就像他其实早有预料会有这一天。
“可惜啊,钰川,我和你都失败了。”
这是颜律脑海中唯一仅存的理智。
魔于阴暗恐惧之中诞生,孕育他们的是世上所有遗憾,不甘,悲苦汇聚而成的怨气,注定了所到之处,皆是炼狱。
除了天界与冥界,平潮大陆上被百岁凡人们记载过的大魔之灾却也寥寥无几,那时的人们尚且不知,继说书人口中远古的灭世杀神的姬殷之後,会有一个人将撕开地狱的裂口,血洗整个人界。
它不是冥界的魔,也不是凡界堕魔,是当世三界之主的心魔。
诞生于天帝执念自封的欲妄,也继承了他全部的力量。
这是一个绝不可以被发现的事实。
作为希望的象征,至高无上的天帝,世人敬拜的神明,不可能会有心魔,他没有资格有。
那日天官上的彩霞是什麽样的,颜律不记得了,但那日,他缓步走向安怀夕,走近自己的心魔。
然後将他关进了自己的神域之中,那是一片无尽的黑色。
无色无物无风,什麽都没有,在这里,他永远都不会放他出去。
颜律後来隐隐明白了银宿为什麽会对出山有着那样如痴的执念,为什麽会被百里御欺骗,因为在馀晖山的三百年,就像他最害怕的孤寂。
唯一可以看见的人,只有那个永远冷酷无情的神。
他不傻,只是真的太孤单了。
一开始,心魔魂魄不全,空有一副躯壳,甚至连个“生命”都不算,只有无时无刻看着颜律,像是他诞生之初的本能。
因为神域的关系,只要颜律静下神时,他都会被迫面对着心魔,无处可躲。
于是颜律不再闭眼和入定,他开始频繁下凡亲自收伏作乱的妖魔,可天界不可轻易下凡的规矩依旧不能忽视,即便他是天帝。
许久不见的钰川找到了他。
“这些小魔小妖用不着你亲自下凡,你该好好坐在你的位置上。”
钰川的脾气就像他的树一样,又古老又死板。
“我本就该保护人间,有何不可?”
“天界有规矩,规矩就是规矩,先神定下的东西,必定有它存在的意义。”
“我才是这三界的规矩!”颜律微怒。
钰川眼神微眯,他挡在颜律身前,势必要拦住颜律,这段时间,颜律总给他一种不寻常的感觉。
因为他从前从来不会有无视天规的狂妄,也不会有这样愚昧的情绪。
“没有凶劫大难,你不能再下去,三界互不干扰,你应该听说过通天枢被斩断之前的事,颜律,人间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了!”
颜律不再说话,他淡金色的眸子锋芒微敛,颜律知道钰川的性子,也明白他说的话,如今被逮到个正着,也没有再躲进去的理由了。
他一甩袖子从钰川身边走过,那是他第一次觉得钰川有些讨厌。
可他从前明明是最理解自己的神。
他们常常待在一处,他坐在钰川的枫树下,看着每一片枫叶的凋零,那代表着一个生命的结束,钰川则抱臂站在一边,数落他的花园太繁乱,他们有相同的意志,一视同仁地观摩下届生灵的因果轮回,共同遵循着天理,以天意为旨,做一个神明。
还是说,变了的其实是自己吗?
後来,颜律又开始没日没夜地照料起自己的花园,可奇怪的是,他明明更加悉心照料了,为什麽花反而会败了,他的花园好像再也开不出来一朵完整的海棠花。
当一切都静默下来,在永恒的时间里,他唯一剩下的只有那个永远注视自己的心魔。
黑色的空间里,心魔身着红色的镜衣,淡淡柔着一圈白光。
颜律记得初见他时,他什麽也没穿,如今竟然凭空穿上了一件红衣,回想起来,似乎他记忆里只记得安怀夕最喜欢穿的便是这件衣服。
颜律站在黑暗里,遥遥与他相望。
那一刻,颜律恍惚般觉得,在他不知岁序的时间里俯瞰着的人间的灯火好像突然跃上了九重宫,跃到了自己面前,刺目的红焰燃烬了天宫的浮云。
颜律手中的无念剑悬在半空,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他知道他杀不死他,杀了这一次,还会再有下一次,可惜神没有心,叫他怎麽剜出这颗心。
心魔眼睛落到了无念暗蓝色的尖峰上,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划过去,在尖峰上留下一道血痕,却浑然不觉痛。
好像只是出于好奇的探索。
血落在地上,开出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