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只道:“大郎便来赶哥哥时,洒家自也不肯走,大郎权且睡一回,自然好了。”
话虽恁说时,那史进痛得厉害,毕竟无法安生入睡,只是昏一回,又痛醒一回,一时那郭盛使帐下熬了一罐子蔬粥来,道:“见大郎与那药劲相斗,毕竟须得十分气力,若他肚里无食时,却如何打熬?”遂与鲁智深两个喂与史进吃了,教他咽了三分,吐了三分,其馀三分只是灌不入他口去,只淌了他一身,又浇了鲁智深一身,当时郭丶鲁两个与他剥了亵衣,换得一身清洁的,郭盛因宋江传唤,自去了,只留鲁智深守在史进傍里,也不出声,倒不觉枯燥,直至日头西沉。
只说天色愈发向晚,史进因身上痛得渐缓和些,终做昏睡过去。他帐下几个小喽罗与那鲁智深切得一盘冷牛肉,并五只大饼丶一壶柴烧酒,做一处端来,鲁智深因见肉腥冷,却无胃口,只把饼将来吃了,又灌了半壶酒。其时因那鲁智深不曾起身,也未肯点灯,屋内幽晦,只一片月光自那窗牖滤来,白如秋霜,浮了大片上那床帷,又浮得一小片照在那史进脸上,只将他口鼻映得通透,眉眼却沉入昏黑,鲁智深见时,只觉痴迷,看得一时,到底也不知究竟,心只道:“叵耐这月光忒吝啬,只照得大郎半张脸去,若洒家能捉得它时,只将来整只月亮来照大郎。”当时心下一动,只将那被衾与史进身上裹得紧了,一发将他抱起,踱到那窗口处,仍嫌月光不甚明澈,心道:“究竟不算匹配大郎。”索性抱他出得屋去,他见两旁皆是樾阴,便定要寻个敞亮处才肯罢休,当时也不肯多想,只胡乱顺了山道望下走。走的一时,却听丝竹锣鼓声传来,他不曾细想,又走得半刻,过得一道坎子,出了树林,月光正亮。他望一时史进,见他依在怀中,端的毫发毕现,心中只是欢喜,道:“却是一发仔细窥了,莫一时又心痒。”又望了他一回,心道:“只恨教洒家遮了些光去。”却又不舍得放开他,只那般犹疑了一时,倒也觉出些满足,正待回身,忽望见山下水荡边一片彩光。却说当时那鲁智深甚感疑惑,把眼细看时,正见那水畔做了人头团簇,熙来攘往,又有一大船泊于湖面,其上正支了个戏台,当时正是灯红柳绿,流光溢彩。鲁智深看得一时,心道:“先番听军师道是要请一台好戏,原是恁个。”其时他站于半山腰处,离那戏台犹有二三十丈远,台上人物扮相,倒能窥个得大致,那厢唱念做打,也能听得六七分,他心道:“此趟既是得见,便权且看一回,只是若再走近些时,锣鼓喧天,忒煞聒噪,却怕将大郎惊醒了。”如此做想时,便抱稳了史进,只席地而坐了。
当下鲁智深看了那戏一时,看出些个端倪来,原来那台上唱演的不是别个戏牌,竟是他梁山衆人的自家事,那台子傍里又斜挑了个旗号,曰“梁山义士传”,当时正上一出“衆好汉江州劫法场”戏码:先出推出两角,扮作犯人,一律上了枷,一个黑面皮有髭须,鲁智深心道:“这自做宋江阿哥”。一个紫棠脸秃发,他心道:“自是戴院长”,不一时又闪出一彪人马,首一个黑凛凛彪大汉,手持板斧,扮作李逵;一个矮丑汉子,扮作王英;两个手执方天画戟的,一红袍,一白甲,自是扮的吕方和郭盛;又有三条魁伟汉子,缁衣袒胸,乃是三阮。只看这些个角色时,便不说神似,形色倒甚得个中之意,鲁智深窥一回,得些滋味,心道:“军师果然风流人物,真个好戏。”
其时又演得几场,均是战火场面,一曰三打祝家庄,一曰智取东平府,一曰三败高太尉,当时那东平府一场,跳将出个小伶来,只扑得粉头粉面,胸口又画得几尾青龙,将来短棒,便扮作史进,那厢吊嗓唱得一回:“昨日里俺单枪入府来,哪料的却教行院恶鸨卖,今日里杀贼子悬头东门外,花马轻裘纵歌回山寨”,未知有甚佳处,不时,那戏台下响起价天喝彩声,鲁智深看了一回,只是怫然不快,摇头骂道:“这撮鸟,却未得大郎半分英气。”不耐烦再看那台上,便就着月光只又看了一回史进,只觉他有不尽好处,别个全比不得,看得一时,却见那史进微啓双目,原来毕竟教那底下喝彩声激得醒了。鲁智深见他醒来,先是大喜,复却尴尬,只摸头道:“大郎,恁地醒了?却怪哥哥一时贪玩,害你来吹夜风。”
史进此番醒来,身上虽不爽利,神智却清明了些,当时见教鲁智深抱了,两个只在山间来坐,擡头一只寡月,身侧几缕清风,倒甚感欢喜,也不问缘由,只道:“幸得哥哥贪玩,大郎只觉此处好得紧。”
鲁智深见他如此说,笑道:“黄风衰草,有甚个鸟好?想来只是大郎整日卧榻,到底腻味,才觉此处好,”又道:“大郎此番身上可好了些?洒家便同你回去。”
史进只道:“哥哥莫动,只在此间坐了。”
他又听得远处敲打弹唱声,把眼看去时,见得戏台,因疑道:“哥哥,那却是甚?如何水上却起了画舫,莫是大郎做梦?”
鲁智深道:“非是做梦,那便是座戏台,也没来由,正来扮着俺等衆兄弟,却才还有个小儿扮作大郎,只是大郎未醒,却错过了。”
史进听得有趣,笑道:“演我等事迹?”
鲁智深道:“正是。”
史进道:“想必也有人扮作哥哥,却是演得哪一出?”
鲁智深道:“洒家也只半路来看,不曾得见全貌,却是未曾窥见谁个扮俺,想便有时,也无甚纳罕处,自也是个寻常秃驴。”
史进笑道:“哥哥非是常人,常人何以演之?”
鲁智深笑道:“洒家恁个莽,常人自演不得,却是寻些个野驴恶兽的来扮还强似些。”
史进道:“便是天神下凡,也演不出哥哥半分。”
鲁智深便待笑他一回,望他时,见他神色沉静,只默默望那戏台处,却不似闲常跳脱,心道:“大郎毕竟病了恁久,只做谑笑时,竟教洒家听得悲凉。”
一时也是无言,两个只一齐望了那戏台处,只见正是一簇人着了些将相朝服,逐一来亮相。史进怪道:“哥哥原只来诓大郎,却望那戏台时,分明只在扮甚王侯大爵,几时像我等兄弟?”
鲁智深望一回,也作不解,只道:“方才确是扮地俺等兄弟,此刻却演哪一出?莫是早换了别个戏码?望那戴了进贤冠,穿了朱裳具服的大官人,分明便是适才扮宋江阿哥的一个。”
原来他先番只顾着与史进两个说话,倒漏了一段未曾看,因此不明情由。岂不知那吴用编排此戏,做耍是小,收买人心为大,故而特是匠心独运,全戏便从中一分为二:前一半戏只演那往昔之事,尽是衆好汉英雄事迹丶山寨征伐场面,虽极尽渲染,却只作铺垫,只为博得衆好汉欢喜,又吊足其胃口,必教他等挪不开半分脚步去,只肯一路往下来看;後一半戏却只扮那未来之事,全凭他想象演绎,来展那梁山招安後前程,尽演衆好汉如何建功立业,如何安世济民,如何荫泽後代,此一节方是全戏主心骨,旨在定教衆好汉看後心生坐驰丶抛却前嫌。
只说那鲁智深丶史进两个又看得一时,才看出些究竟,当时那台上一女将手掣长缨,束高髻,身着红霞帔命妇服,傍里又一矮丑汉子,着了将军战袍,佩金脊铁甲,唱道:“昔日王矮虎,如今统都府。拙妇一丈青,三品孝夫人。夫妻同心德,州县治且富。万民同声赞,功比千户侯”。
史进奇道:“那分明是扮做王大哥王大嫂,敢是演他做得了官。”
鲁智深道:“那矮厮恁生没来由的做了官?”又道:“若真个如演的这般清廉时,倒未算太腌臜。”
不时,又见台上出得一髯须美将,手绰大刀,身着琉金细钢甲;一人扮作夷人,赤须凹眼,演些两个打斗场面,髯须将斩杀得那夷人,当时唱道:“天子使我平夷贼,贼逞勇时我有刀,贼败千里乞和时,敢横大刀来赋诗。”
史进道:“这一个却是关胜将军,何时却做了剿夷大将军。”
鲁智深道:“洒家也值糊涂,如何尽教我梁山兄弟与那皇帝老儿卖命?”又道:“若平夷时,蛮夷害我百姓,倒可恨,若真这般,倒也不失为民除害。”
两个又看一时,见得跳将出个黑大汉,一身县台老爷打扮,史进失笑道:“岂非扮得是那铁牛大哥?”
鲁智深道:“是那泼才。”
只见那“李逵”升一回堂,与人断了回案,又有些子民千恩万谢场面,末了唱词曰:“世人笑俺铁牛痴,敢来断案明妍媸。世人笑俺铁牛狂,如今忠恕比子房。世人笑俺铁牛野,一案一笔知分解。世人笑俺铁牛恶,现世造福胜弥勒。”
史进直看得发笑,道:“铁牛大哥能有这般能耐时,我却不信。”
鲁智深道:“那黑厮直来胡吹。”又笑道:“却也是好,前番这厮做了大郎的孙儿,若孙儿做得县老爷时,大郎自也来沾回光。”
史进笑道:“大郎家几代自是粗贱,却万供不出县太爷来。”
鲁智深道:“大郎这般好汉,他日儿孙能出大官将相有甚纳罕?只是这黑厮相貌到底丑恶,不似他先祖。”
史进只道:“哥哥取笑大郎。”再不出声,只贴在他怀中,万般柔顺,鲁智深见他那般,只觉他行动处与平素大不同,却也是欢喜,只将来搂住。两人依偎一时,又看得那戏台上一轮,原来又有公孙胜封了紫微天师,萧让做了翰林博士,阮氏三雄各做了一方郡县的兵马统制之属,两个只做笑话看了。不时,只见台上大步走出两个人,一个头陀,身穿直裰,一个僧人,却披副花里胡哨的袈裟,史进道:“哥哥却看,却是你同那武都头一发亮相了。”
鲁智深看一回,骂道:“忒是晦气,洒家何时扮作恁个花哨?”
史进笑道:“哥哥是花和尚,自要那般花哨。”
笑一回,其实听那台上戏文时,却是称那作御赐“金袈裟”,鲁智深骂道:“这鸟戏班忒悭吝,只为节省些个开支,便拿匹花绢胡卢充作洒家的金袈裟。”
两个都觉可笑,讥诮了一回,少时,听那台上扮武松的唱道:“打虎武二郎,兄亡遂天伤。手刃杀兄贼,血亦洗鸳鸯。御赐金禅杖,威名震八乡。自此念天恩,安可再天伤。”
史进道:“这却演得唐突,缘何一柄金禅杖,便教武都头自此念天恩?”
鲁智深笑道:“便再听一回那撮鸟如何扮洒家,若只那匹破烂鸟袈裟,也叫洒家念甚天恩时,俺便将起禅杖上去砸了戏台。”
当时两人都笑,只听那台上扮鲁智深的唱道:“人称好义花和尚,孤星转世做天罡,旧岁凶顽拔杨柳,今朝向佛度四方。”
那史进本待做个戏言,那厢听得“孤星转世”四个字,却只感动弹不得,心道:“却坏事,我千方百计烧了那天罡地煞的榜文,却教这台戏唱出了破绽,只求哥哥却不曾听清,莫来计较。”
当时把眼望那鲁智深时,只见他怒目圆睁,骂道:“这鸟戏!直来胡唱!甚孤星转世,洒家直去砸了那戏台!”
史进抓了他道:“哥哥,那戏只作胡乱编排,充不得数,不必与他较真。”
鲁智深道:“恁不较真?他只与先番那几个秃驴一般来诬赖洒家,诬赖别个话时洒家倒忍的,洒家却最恨听甚鸟孤星,但听一回时,便没来由的气得肝脾都裂!不打他个皮开肉绽时,不除洒家心头之气。大郎,你且此处候着,洒家只打了他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