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颓靡的唯有韩宁。
从江北牢里来上京,该养的伤养好,他便开始酗酒。由早到晚成天喝,有时醉倒在不知哪的路边,半夜才被明辰找到。
上京的午夜总浮着一层水汽,羊肠深巷飘飘摇摇如隔世之舟。明辰举一盏黄灯,身後两个小厮搀着酩酊大醉的韩宁,听到他嘴里喃喃唤:“裴恭。。。裴恭。。。”
明辰不说什麽,心里又嫉妒,又愧疚。
愧疚是因为裴恭的死与他有些关系,嫉妒则是自从裴恭死去,他就开始一点点失去韩宁。从来活着的都争不过死了的,他偶会想,是不是当初死的是自己,韩宁也会这样刻骨不忘。
明玉不与韩宁说话已久。她亲眼见过裴恭死後的惨状,面容尽毁,四肢削尽,胸口一个大洞,吊在风雪呼啸的木桩之上晃啊晃。裴恭是西南人,从未遭过这样的疾风劲雪,哪知死後冻在木桩上,尸体都冻脆了。。。
明玉一想起,心口就发酸。便难以释怀,由得韩宁去堕落。
可裴恭殉职前曾留遗言,央他们饶过韩宁。韩宁又对她极好,那种好已近乎成了本能。凡她外出,他再醉也悄然跟着。上回遇三叔家小哥行刺,他醉崴着脚,也拼着一股野狼般的狠劲儿护明玉周全。明玉问他:“你为什麽?”
韩宁说:“我该死,却活着,我很难受,害怕白天,我怕这汹涌而来的时日,我怎麽办,卿卿,你理一理我,你救救我!”
他蜷在床脚哭求,躲着光,已把自己糟践得不成人样。时间对他成了折磨,清醒的每时每刻他都会想起裴恭。
想起他临战前冒着大风给他钉帐子,与他就着西南小菜在星庐下搭肩喝酒,闷夜里两人似亲昵又似角力地厮闹,毫无忌惮地伸出冰凉的丶肆虐的手。。。他调笑喊他小舅姥爷,後来改口声声唤“阿宁,阿宁”。。。
这呼唤萦绕在韩宁脑子里,挥之不去。他曾以为他是为明辰而活,如今发现不是,他已然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明玉叹息,也不知如何是好。人死不能复生。韩宁的心伤难愈,只能先搁置着,劝他少喝。
到了七月,明玉将生産,薛决云与楼远道算着日子来了。他二人前几月就在东南游历,来程顺利。过几日,嫣然也到。
三年不见,嫣然依旧好个面如芙蓉的美人,只是体态比原来丰腴些,带着个小男娃,虎头虎脑,像卢凌。
“你怎麽来了?”明玉一见嫣然,顿生亲切,几年相隔,她已把这温柔憨厚的娘子当成自家人,亲自去迎。
“是君侯,哦不,大王叫我来的。”故人重逢,嫣然也是又哭又笑。
“他说你生头胎,有我陪着安心点。你不晓得,我一到阳城他就催,催得那个急啊!”
嫣然言语里不忘帮褚策说项,这憨娘子,总是一颗忠心巴望他俩好。
但明玉却在想,卢凌现已是留守阳城的将官,按制可以把家眷安置在阳城。嫣然等于是好不容易熬到与丈夫团聚,又被遣来上京陪明玉,心里怪抱歉的。
“你听他胡话!你和卢凌都年轻,郎君好不容易发迹,该好好相守一阵,你也享享福。这会分离,算什麽话?”
嫣然打趣:“莫非我跟着你,就不能享福了?卢郎也说,上京繁华,我带着孩子来见见世面,是好事呢!”
明玉一听,暗觉这卢凌真会钻营,天长日久嫣然恐不是他的对手。但这到底是他们夫妻俩的事,明玉提前多嘴,像嚼舌根了。便不多说,赶紧叫人腾扫屋子,安排嫣然母子住下。
有嫣然陪伴着,独自生産的焦躁缓和不少,家中诸事都妥当,她便闲居蘅清阁待産。这是明玉幼时住惯的居所,临水清幽,柳杏繁茂,夏日也怡人。
一切合心合意,明玉以为断不会怕分娩,可那阵痛猛地半夜里袭来,把她从梦中摧醒,顿时又燥热又惊恐,不知怎麽办是好。迷糊着抽泣找“三哥”,没有人应,又开始大声唤“安平”。丫鬟和嫣然听得叫唤,晓得是她要生了,急忙出去叫人。
馀人倒是有条不紊,家中早请了好了稳婆,就住在下人房中,听令就到。楼远道进里屋,隔着屏风教那稳婆做事。韩宁这夜没有喝酒,与薛决云屹在庭前守卫。嫣然倚在榻边,举着绢子拭汗,柔声安慰她。
明玉疼迷了眼,神志不清。只见半夜屋里明如白昼,到处人影幢幢,她涣散着眼神,搜索褚策的模样,良久,找不到。才恍然悟过来,这里是上京,他不在。
心里却不怪他,只满腔思念和爱意。想他若是在,是会如别家郎君一般稳重,安安静静在廊下等消息?还是如那些年轻心焦的丈夫,不顾産房污秽之说,在屏风後急急踱步。
不,该都不会。他只会按捺不住性子,冲进房里捏紧她的手,大呼小叫帮倒忙,不准稳婆揉疼她的肚子,不许楼远道给她扎针,听她叫唤便龇牙咧嘴骂下人,一看她哭就立刻蹲下来哄说:乖,不生了,我们不生了。。。
他一定是这样。有时候他比明玉要感性,是非不分。可生孩子不就是会疼麽?娃都已叫他塞到肚子里了,哪能说憋回去就憋回去,幸好他没来捣乱。。。
三哥,我要给你生孩子了!明玉心唤,咬紧牙关拼了命使劲儿。回想起与褚策一起的日日夜夜,那些水乳交融,那些夜半私语,那些爱到深处生出的甜蜜与哀愁,心头泛起潮热。
屋里热汽蒸腾,汗水湿透了衣衫,也不知过了多久,明玉快要耐不住,忽的身心一定,整个屋子都静谧下来,一声婴儿娇啼,稳婆在灯影下提着一个东西笑:“生了,娘子生了,瞧瞧,好有劲儿的一个千金呐!”
明玉双眸迷离,虚弱笑了笑,喘口气,想叫人给北边传信。楼远道在屏风後喜道:“别忙,别忙,肚子里该还有一个,娘子缓口气,再接再厉!”
原来他早就把出了双生的脉象,怕吓着明玉,才没有提前说。明玉嘶着嗓子“哎呀”一声,又怨又喜。怨那褚策办的好事,一下来俩,叫她这麽辛苦,喜那好事都叫褚策梦到了,他们真有了一对双胞胎。
抓紧嫣然的手,硬蓄着一股劲儿拼命,熬到黎明,终是把第二个小家夥熬落了地。
仆妇们把两个孩子洗净抱来给她看,明玉已精疲力竭,只瞧两个肉团,皱巴巴红彤彤的,可不是她原盼望的玉雪可爱的小娃娃。惊惑问:“怎麽这副模样?”唯恐是自己怀胎时劳心劳力没养好,误了孩子生长。
嫣然和一衆妇人笑她:“娘子初産不懂,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模样。要按老人说法,红彤彤的孩子才好呢,长大了才白净!”
她们口气笃定,明玉懵懂信了,恍惚中,总觉得这一幕亲切,似在哪里见过。她不知,二十多年前,就在这柳宅中,长公主生下她的时候,也发生过一模一样的对话。
可见世上再缘薄的母女,冥冥中也有命运的连接。当年长公主抱着明玉,如同此时明玉抱着双生女。世间母女情常常复杂,她们会疏离,会嫉妒,会敌视,会猜忌,会利用,会控制,会天各一方,会阴阳永隔。但无论如何,她们的关系,最初都以爱为开始,以深重丶潆绕一生的怀念结束。
孩子出生一年里,明玉极尽疼爱。惹得嫣然她们取笑,没有像明玉这样,跟捡到宝似的,从早到晚手里抱着,怀里哄着,奶娘喂奶都不能走远,稍走远。她就要亲自下床追出来寻。这一是因她总会想起,曾险些要打掉女儿,心里愧疚,二是她始终没忘她们母女的身份处境,怕那宫里的何萱,面上客气,私下做什麽小动作。
她给孩子取了乳名,大的叫楚楚,小的叫念念。何萱原本听闻生的是两个女孩,心生失落,打发几个宫女太监送了些薄赏便罢。但不料,生女的消息传到允阳。快船快马七日来回,允阳送来了赏赐加贺礼整整两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