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人影交叠的姿势,实在显得有些亲密了,甚至从某些角度看去,胜似一个错位的缱绻之吻……
珠帘之后很快传来类似杯碗落地的摔砸之声,惊碎了满堂的有说有笑,也将屏风旁的云湄吓得收回了脸,循声回首,蹙眉观场,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她虽然不解,毕竟是此场宴席的主家,一听到动静便快速应声站了起来,预备出面周全。
她沿着声音传出的方向,很快走到了由莹润宝珠织就的帘幕近旁,不等她探望,里头便传出一道听似宽和,实际莫名绷紧,仿佛咬牙切齿的声音:“……不碍的,是我自己失手,不是她们的过错。”
原来,先前云湄没有强求,馥儿便顺势撂了挑子,美馐楼的巡场掌柜见状,为了贵客的舒坦着想,派了自家的侍酒美妾伺候左右。眼下那两个美妾伏跪在地,云湄可以透过垂委的珠帘下方看见她们瑟瑟发抖的背影,她们的假母早已赶到此事发之地,在一旁出言教训着,要给贵人赔罪。
不知缘何,里头那位云大人对这些为奴为婢者展现出了不符合他本人脾性的包涵,面对假母一连串的赔礼之言,只说:“带下去吧,我不需要人伺候。”又听得碎金落地之声,云湄余光一晃,被那一线金光吸引,就见两个美妾跟前落下赏钱,意味着不计前嫌,假母看了,也不好再罚。
云湄觉得怪异极了。
说是亲近美色、怜香惜玉吧,他又明言说要假母把美妾给带走,说他慈悲为怀,愿意为见到的任何一个卑贱之人周全首尾吧,但他对乔子惟的恶意又是沉甸甸的,动不动就要将人全家都抄斩了,射来的那一箭,稍稍偏过一点,便能扎穿她夫君的胸膛。
……当真是好难猜透的一个怪人。性子割裂极了。
就在云湄视线凝定在那些碎金之上,兀自思索猜测这位云大人的脾性之时,里头陡然失去了声息,便连那位巧舌如簧的谄媚假母,都没有再发出半点动静。
片刻,云湄发现四周静得过分,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了这份不对劲,一个抬眼,就见不远处掀起了半幅珠帘,一个面若美玉的年轻公子缄默地立在那里,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
这……是那位云大人?
看抬腿的去势,他分明是打算要走的。
但是他却生生停住了,算算里头沉默的时间,甚至还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云湄意识到这一点,又思及对方近期的针对与发难,与一刻钟之前才浸烂了乔子惟与她之间表示夫妻恩爱的香球,立时不寒而栗起来,生怕他由此迁怒到她。
云湄收敛目光,袖中的手指叠在一起,捏到泛白,足下隐蔽地退了两步。
可是落在头顶的那道鲜明已极的视线,并没有随着她的避让而调走。
云湄眼睫发颤,心似擂鼓。
……为什么这么看着她?
他……想做什么?
第88章冠妻姓(八)“去把乔夫人给我绑来,……
弦月高攀中天,此夜,更深了。
酒酣耳热的宾客们已显出疲态,嗡嗡的笑语渐次停歇下来,他们三三两两地起身,拉拉杂杂地结伴,朝主家告别。乔子惟便如此被绊住了。
珠帘之侧,气氛微妙。堂中的那些只言片语似乎穿不透这片无形的帷幕,二人面对而立,有什么在涌动着,却又仿佛始终沉滞凝结,教人喘不过气来。
云湄垂头未有言语,脊背上沁出一层冷汗,借着堂中宾客拜别的乱象,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又退了两步。
可是不论她退至何处,那道鲜明的目光都始终在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被攫住的感知分毫不减,反而愈加紧紧跟
踪。
——云兆玉确实在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她已然退到一处支摘窗下,此时此刻,适逢窗外风涌,拂动满室烛光,也送来一缕如兰似麝的幽香,是使人魂牵梦萦的独特气息。
她低垂着颈,褪去伪饰的面上温婉不再,眼角眉梢始终带着一股事不关己的冷漠情态,足下后退的步伐,颇有种划清界限的急迫。可衣襟上沾湿的泪痕彰显出,她待人还是有温情的。
只不过,只属于旁的男人罢了。
云湄见好半晌没有声息,心中惴惴,百思不得其解,恰逢堂中喧乱起来,原是最后一波宾客欲要离席,临了吹嘘交谈一番,声浪终于淹过来,打破这一隅诡异的阒静。云湄想趁势就这么浑水摸鱼地走开,结果没退两步,便忽而被叫住了。
“乔夫人?”立在不远处的云兆玉好整以暇地盯着她,试探辨认的嗓音幽幽传过来,又莫名夹带有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的意味,以至于他又唤了一遍,“乔夫人,久仰。”
云湄深深吸入一口微凉的风,尽量冷静下来,微笑以对:“不敢当。”她并没有抬眼去面对那位捉摸不透的云大人,匆忙一瞥后,便一直低垂着脸,此时只将视线调转,见远处屏风后的乔子惟一面应付宾客,一面左顾右盼,像是在找她似的,便即顺势道,“大人,恐失陪——”
“在请帖之上,乔夫人不是将本官奉为恩公么?”不等她将话说完,他轻笑一声,细语曼声地道,“这般避之不及的态度,是对恩人该有的?怎么,是我哪里得罪乔夫人了?”
靴履敲地的规律动静随之响起,伴随着语声,云湄余光被高挺的身形入侵,待得反应过来,他已走至她身畔,覆过来的阴影不由分说地将云湄兜头笼罩。
两人的影子瞬间交缠起来。
云湄垂着眼睛,凝视着地上那双难舍难分的人影,暗暗扣拢了眉头,原本纤秀的黛眉攒凝在一处,透出由衷的抵触。
这显然越界了。
他靠近的分寸,并不是一个正常男子对他人之妇该有的距离。
——这样有意的进犯,果然是迁怒吧?
云湄觉得窝火极了,心中对于这位云大人的敌视更甚,又新加上一层“果真如此”的轻蔑之意——先前满以为他为了前妻守身如玉,还算得有那么一丝优点,现下为了羞辱仇恨的下官之妻,却也能将这种手段信手拈来地使出,当真恶人改不了恶根,着实令人嫌厌。
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她夫君面对此人都硬气不起来,她也只能跟着矮上一头,哪怕再觉排斥,亦不能掉头就走。云湄道:“大人误会了。在下一介女流,没怎么见过世面,云大人龟龙鳞凤,贵不可言,忽然对我说久仰,我受之有愧,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这才有所退缩。”
说着,不动声色又退了两步,怎奈后腰已然压上了窗沿,避无可避。她只能期盼这位云大人的寻衅到此为止,但不幸的是,他当真是铁了心要折腾她,足下的步子穷追不舍,二人的影子很快又交叠起来,更为密不可分。
“一介女流?我看乔夫人不是那寻常女子,万金的账目,短期之内说填补就填补,事后还为丈夫擘画周全,比之宦海里沉浮的官人们还要面面俱到,这才道上一句久仰,你若说上一句受不起,着实是妄自菲薄了。”
随着他的靠近,云湄满腔暗火烧得愈旺,一时间都忘了去分辨自他身上侵略过来的充斥鼻腔的气息,没能去感知其中似曾相识的熟悉。
她只是生气极了。
这人说着久仰的话,话里话外满含敬重抬举,实际上呢?把她罩得无处可逃,再退一步,惟有跳窗了。
可是云湄做得出自损生命从而保住忠贞的事吗?
她做不出。活着于她来说,是天大的一桩首要,所以,她只能硬抗。
对方似乎拿捏住了她的这个特性,这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靠近、再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