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今日裴止漪并未去见裴玉姿,而是从自己屋中的花瓶里取出一枚花瓣,往学宫外围去了。
谈幽影依旧随他而来,彼时却有些阴魂不散的意思。
裴止漪回眸看他,提醒道:“今日我不去布施。”
“除魔?”
裴止漪摇首,那人追问:“你可会除魔?”
“有时去。”
谈幽影便陈述道:“你会杀生。”
“师兄,我所修并非佛道。”
“自然。”谈幽影勾勾唇角,心下感到讥诮:你所修非但不是佛道,还是一动念丶一弹指,动辄能灭绝三千界千万人的修罗道。
只是……裴止漪尚不知罢了。
见谈幽影未识趣地离去,裴止漪不再劝阻,默认他随自己一起进入了一方新世界。
此界正在下雪,如杨花纷乱,悠悠飏飏,眼下雪势不大,但整片天地已然银装素裹,地敷白粉,枝叶凝琼,粉妆玉砌,山寒水冷。
二人默然行于雪山上。
裴止漪走在前面,在厚而软的雪地上踩出清晰的足印,谈幽影跟在後头,无意识地踩上他留下的足印,一个拓上另一个,只是边缘不服帖,他的尺寸比裴止漪大上几分。谈幽影低头看这一幕,莫名感到怪异,便有意偏离路线,不去触及裴止漪的足迹。
他很快发现裴止漪并未使用任何法术护体,一段路程下来,他的脚步变得有些沉滞,垂着头双肩内收,看上去难以抵御迎面而来的风雪。他擡手将脑後的兜帽捞起来盖住大半张脸,整个人恰如融入雪中,只有胸前垂坠的青丝浓如墨檀,在风中轻轻晃动。
再行半炷香,裴止漪的脚步变慢了,雪也变大了。他从路边折取一根树枝充作手杖,于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其身影薄薄的一片,裹在斜飞的雪片丶呼啸的寒风中,如一飘摇的落花。
谈幽影止住步伐,在原地目视裴止漪身影,幡然明悟过来。
——此行不为传道,不为除魔,是“苦修”。
佛门中不乏苦行僧,他们相信承受肉体上超越寻常的痛苦,能彻底拔除精神上的欲望。
三千界有许多小世界,最初诞生的源头不同,发展出各自迥异的轨道,环境和文化也来得截然不同。这些世界有许多信仰,许多教派,也有金发碧眼的异邦人,他们崇尚“景教”,那些教徒相信人生于世皆背负“原罪”,可以用刑罚来减轻自己的罪孽。
过去裴玉姿也常会在传道丶除魔以外消失一段时间,独自去到他不知道的地方。後来他问起,裴玉姿说:“我去扫除心台尘埃。”
很久之後,他才知道裴玉姿去了哪一个世界,他扫除的是什麽——是罪丶是恨丶是怨丶是痴丶是爱……倘若不这样做,恐怕“莳花人”早就死了。
他还想到阿姐……
阿姐天生有心悸,每每发作,疼痛难忍。小时候她缩在爹娘怀里,得到他们温柔的安抚,有时他也会陪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让对方知道他一直在。後来阿姐长大了,她要做的事太多,日理万机,连心悸发作丢开公务予自己喘息一刻的馀裕都不容,她会用一把磨得尖锐的木楔戳自己的手。他不知她这样做过多少次,一回他无意撞破这一幕,执起阿姐满是红痕的手,不解道:“为什麽这麽做?”
“其他地方痛了,心就不那麽痛了。”阿姐这样回答。
“可是……”他攥紧阿姐的手。
对方摇摇头,握住他的手,动作轻柔而坚定地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那时他方明白,原来温暖丶陪伴丶抚摸都行不通,一种强烈的疼痛,唯有以另一种疼痛来分解。
17
裴止漪的身影远去了。
谈幽影站了一会儿,拂袖消失于原地。
*****师弟入魔了?
直到日暮时分,裴止漪方才抵达山顶的木屋。
他推开门,发现室内早有人好整以暇地安坐——自是谈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