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Roger揣着一块硬盘去赴约,硬盘里存着他跟拍季茗心以来的全部影像记录,再次见到季茗心之前,他已经决定好了——如果这个人变得油嘴滑舌丶令人生厌,他就吃完饭立马结个账走人,如果这个人没怎麽变,那他就等着季茗心结账,然後送上自己带来的硬盘。
最终,季茗心带走了那块硬盘。
他还没看过镜头里的自己,想来狼狈不堪,不值得透过影像反复回忆,本想委婉拒绝Roger的好意,结果Roger突然艺术家上身,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忍受痛苦丶心存火焰会让任何一个平庸的人变得魅力无穷,何况是你呢?
那个当下的瞬间,季茗心被他脸上的真诚打动了,收下硬盘又诚挚地祝福他:“希望有一天可以在电影院看到你的名字。”
Roger站在路边点了根烟,笑笑没说话,烟快抽完时,他一只手插在牛仔裤兜里,潇洒地转身离开了。
季茗心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也颇想做个特立独行丶超凡脱俗的人——他那时候成绩很烂,又还没发掘出什麽明显的特长,如同所有二十岁出头又一事无成的年轻人总爱幻想自己是个作家那样,他那时很爱将自己的未来与艺术两个字挂上鈎,想象着将来最好是过一种高处不胜寒丶终日里鄙夷凡夫俗子,顾影自怜的生活。
後来被亲妈後爹合力踹进了羽毛球的世界,训练太忙太累,他就把自己的艺术梦想给忘了,光想着怎麽一拍一拍打过去,战胜通往冠军之路的所有强敌。
再後来……就是如今了。
生活嘛,它不会永远是高歌猛进的鼓点,绚丽多彩的烟花过後,满地灰,季茗心现在就处在这麽一个阶段:他得扫灰,他得学着如何像个普通人那样生存。
过去的这些日子里,他自己出题,自己作答,答案证明他和Roger实在是两种人,什麽艺术不艺术的,还是远远观望着好,他没法儿仅凭空气和露水活着,他得吃饭,他得睡觉,他需要一份脚踏实地的工作来养活自己。
所以他回国之後重操旧业,又打起了羽毛球。
刚开始,他以为自己会很排斥这份工作,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不会选择去给球馆当合作教练。
但随着第一节课丶第二节课过去,季茗心渐渐意识到,他并不恨手上这把拍子,甚至能够坦然地面对职业生涯中的辉煌成就与失意低谷,意识到这一点所带来的心理冲击不亚于医生宣布他手术成功的那一刻。
好像有一块新的骨头在手腕里生长出来一样,此时季茗心很明显地察觉到,一块新的灵魂碎片在他身後缓缓站了起来。
这也是他,会主动和陌生人推销羽毛球课程,会在同事聚餐时活跃气氛大方接梗,会关心超市货架上的粮食和蔬菜,会原谅所有来球馆只为了拍照打卡泡妞撩妹的男人女人,他仍旧保留自己的本真,但外壳已经融化得足以适应这个社会。
宋雨航就是在这时找到他的。
“我打听你小子好多回,你怎麽一声不吭消失,又一声不吭地回来了?”距离宋雨航高价雇尚在省队的季茗心当陪练已经过去好几年,人海浮沉,他们各自换了身份,现如今一个是家族企业的年轻掌门人,另一个是落魄到连招生海报都要自己画的羽毛球教练,彼此间的熟络不减,地位却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这不还是让你给找着了。”季茗心在球馆的入口右侧墙壁上贴好招生宣传海报,擡掌拍了几下,跳下凳子拍拍手上的灰,转身走到宋雨航面前,亮出自己两只脏兮兮的爪子:“手脏,就不握了——好久不见。”
宋雨航翻了个白眼,双手插在裤兜里,冲边上一擡下巴说:“你知道我怎麽知道你在这儿的吗?”
“不知道。”季茗心抓起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额头,毛巾是球馆的福利,质量一般,有点掉毛,此刻季茗心额头上就粘着几根白色的棉絮,开玩笑说:“你报警了?”
“警察管你个屌毛啊!”宋雨航掏出手机,打开一个红色社交媒体软件,从自己的收藏夹里找到一篇帖子。
题目叫:家人们谁懂啊!上课光顾着看教练的脸,根本没听进去他在说什麽!
这个帖子大约是个来上体验课的女大学生发的,配了几张场边偷拍的季茗心的照片,清晰度并不高,但照片意外地很有氛围感,获得了该社交媒体用户的一致认可,还有不少人在评论区“接帅气教练”丶“求球馆地址”……
季茗心在宋雨航的手机屏幕上划了几道,飞快看完了这组图片,还没来得及笑,便听见宋雨航问:“这照片是你吧?”
“是啊。”糊成这样还他妈这麽帅,季茗心看得都想下载保存更换微信头像了,他撩起眼皮瞪了宋雨航一眼:“你就因为一张照片就跑来找我?”
说着,他又垂下视线,往宋雨航裤裆上看了一眼,皱眉道:“你不会有什麽——”毛病两个字被及时咽下,换成了“难言之隐吧?”
“少他妈放屁。”宋雨航也崩不住笑了,指着收藏的帖子和日期说:“我要是真暗恋你,看到这帖子的第一天我就来了。”
季茗心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说:“难怪最近这麽多人来上我的体验课。”
忽略掉他的自恋,宋雨航接着说自己的:“我这几天一直在监控这条帖子的数据,发现你特别有观衆缘,培养培养说不定能成网红——”
接下来的15分钟里,宋雨航讲了一大堆数据,季茗心听见很多数字就头疼,自动放空,跳过这趴,直接到了最後问:“你是要签我吗?工资开多少?”
宋雨航被他问得噎了一下,心想这人现在也忒现实了,其实自己都还没决定呢,没想到还有候选人对老板赶鸭子上架的时候,但话都到这儿了,宋雨航只好随口试探了个差不多的数额,季茗心一听,唰地点了下头:“行啊。”
季主播就这样不给老板半分後悔机会地上任了,不仅没被直播间的灯光晃死,反而干得有声有色。後来言动在北京分公司的新同事们都猜测季茗心是个空降来的花瓶领导,实际上这是彻底的谣言——多半出于对年轻漂亮又身居高位之人的一种偏见。
季茗心明知道手下流言蜚蜚,却一点儿没打算出面纠正,一来嘛,这麽做显得跌份儿,二来呢,此时他闯过九九八十一难,已然修炼成精,很懂如何扮猪吃老虎了。
而他能够在之後不久重逢秦郁棠,并且如愿以偿地和对方躺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于他而言,简直是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是千千万万个时刻里,最完美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