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错愕的不止有季茗心本人,还有跟着他拍了好几十天的摄影师,人家片子都快剪出第一版了,款没人结。
他找上门来要债,季茗心正在打包行李准备搬家。
前一阵子,继父还没出事的时候,季然考虑到他长期住院的成本太高,给他租了间小公寓,现在光凭季茗心自己,是无法负担这笔租金的。
公寓里的家具很简单,季茗心让他挑几件看得上的拿走,全搬走也行。
摄影师第一次在他面前讲中文,暴露了自己并非ABC的事实:“我操。”
季茗心坐在地上穿鞋带,闻声一擡头,诧异道:“你会说中文啊。”
“废话。”摄影师暴躁地抓了抓头发,就地蹲下来,在他面前挤着眉头不解道:“不是,你这什麽命啊,是亲妈吗?自己移民去澳洲,一分钱不给你留,是真不管你死活啊?”
季茗心还在纠结上一个问题,这人明明会讲中文,那前面几十天干嘛都装作完全听不懂的样子。
“我之前讲中文你都听得懂?”
“肯定咯。”摄影师眉毛一挑,很不屑道:“要不要把我普通话等级证书掏出来给你看?”
季茗心哈地一声笑了,据他所知,这个证书只在国内的大学生群体里流行报考,他还以为对方是出生在这里,没想到也是同一社会环境下长大的。
季茗心不紧不慢地穿好鞋带,拿起另一双鞋,拉家常似的道:“你什麽时候过来的?来这边上学吗?”
“来了有一两年了。”摄影师扭头四顾,“你这儿有什麽喝的没?”
“冰箱有可乐。”
“妈的,快喝吐了。”对方拍拍屁股站起来,走向他的冰箱,拉开门从里边拿了两罐可乐,滋啦一声勾开拉环,边喝边往回走。
“你还没回答问题。”季茗心擡手稳稳接住他抛过来的可乐罐,侧头看了他一眼。
“是,也不是……我最开始来这儿是想学导演,後来退学了,打算逐梦好莱坞。”摄影师的中文名,季茗心至今不知道,他一般直呼英文名,叫Roger。
Roger的叙述语气太镇定了,一时难以分辨出是不是在开玩笑。
季茗心只好点点头说:“祝你早日登顶奥斯卡吧。”
Roger几乎是形影不离地拍了他一个多月,对他的性格脾气已经很了解,知道这人过于惹眼的外表下,其实有颗相当沉稳的心——年纪轻轻经历这麽多的变故,想不沉稳也很困难。
在Roger看来,季茗心此人是外冷内不热,偶尔拽两句冷幽默,已经说明他对自己态度很好了。于是他回馈给这份友善一声嗤笑,撇过头说:“还他妈奥斯卡呢!饿不死就不错了。”
季茗心继续低头穿鞋带,笑了笑没说话。
九成九的时候,他觉得人活着,车到山前必有路,怎麽可能饿死,但要是走起背字儿来,也不是没那可能,说不定他跟Roger就是那百分之一。
“为什麽你之前要装听不懂中文?”季茗心问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local要价高呗,干一样的活,我要是说我特麽是个留学生,你看看他们能给我开多少。”Roger坐在地上看他穿鞋带,明明已经穿好了,又拆开重头穿了一遍。
他啧了一声,打了个汽水嗝说:“我早发现了,你这人挺完美主义的,你是不是处女座啊?”
季茗心耸耸肩:“反正没事儿干——而且刚才两边不一样长。”
在Roger看来,鞋带能系就得了呗,相差个一厘米两厘米有什麽要紧的,但季茗心显然不是那种可以容忍乱序的人,他家里面积虽小,但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就连冰箱里饮料瓶的标签,也全都是logo朝外。
“你自己住,还拾掇得挺干净。”Roger忘了自己是来要钱的,起身逛了一圈,结合自己对季茗心的既往印象,忍不住夸他说:“你还挺自律的,右胳膊差点儿废了还在家里健身呢,绿植也养得不错,你怎麽还会做饭!”
Roger对着厨房水池里泡着的碗筷爆发出一声尖叫。
季茗心不明白这有什麽大惊小怪的,解释说自己只是“煮了半袋速冻饺子和几颗鸡蛋”而已。
Roger像第一天认识他似的,将他里里外外夸了个遍,夸得季茗心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他过去仗着Roger听不懂中文,没少当面蛐蛐他。要不是他知道Roger清楚自己没钱,他都要以为这是在忽悠自己对他的电影事业进行天使投资。
等Roger逛完一圈回来,已经列举过季茗心不下10个优点,季茗心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太夸张了。”
“对不起。”Roger马上道歉,侧身在他前面的空地上坐下来,抱着膝盖看着他道:“我这是在挽回我在你心中的好感值,之前为了赚钱,拍你太过火了。”
……季茗心顿了顿,他那时候确实看见Roger就烦,恨不能把他的镜头变成炮筒,掉转过去对着摄影师的脑门来上一发,最好是轰成烂西瓜。
但时移势易,季茗心现在最关心的压根儿不是什麽朋友不朋友,龃龉不龃龉的细枝末节。
他最关心的是:“你除了拍我,还怎麽赚钱?”
Roger缓慢地眨了下眼,接着摸出手机来递到季茗心面前:“来,我拉你进群。”
季茗心在这个群里深刻见识了人类这个物种下的个体多样性,有线上做留学中介的,有负责带写课程论文的,有画画的,有摄影的,有做小饭桌的,甚至还有出租自己当糖妞的——以上都还算是凭劳动和智慧挣钱,其馀什麽叠码仔丶拉皮条丶搞传销甚至流浪汉网络乞讨的,那就不太适合拿出来讲了。
Roger本来以为凭季茗心那种“非黑即白”的心性,坚持不到半天就会退群,然後最後凄风苦雨地过个十来天,就要跪下朝他妈请求经济支援了,自己和他搞好关系,倒时候还能把拍片子的钱捞回来几成。
没想到季茗心不仅没退群,反而还留了下来。
他在群里蹲了好几次,终于蹲到一个去中餐厅打黑工的机会,後来又去当了美术课模特,几经辗转,混上了地下台球厅看守这一尊贵职位。
很久以後,网络上有人传说看见过季茗心在冬天替人遛狗——那已经是他流浪生活里相对舒适的片段了。没有人知道这位曾经羽毛球场上的天之骄子,在树边给狗捡屎的时候在想些什麽。
他像一块有棱有角的碎玻璃,掉进了人间这个复杂的大齿轮里,越磨越光滑,越磨越透亮,到他离开那里的那一天,他甚至能够礼数周到地邀请Roger出来吃顿饭,与曾经的仇敌握手言和,真心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