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起初一怔,随即也分外乖顺地跟了上去。
马车外,冠盖交叠,群臣位列。
杨勇拉着杨广走到杨坚面前,拱手道:“儿臣见过父皇。”
大军得胜归来,杨坚今日也是快意非常,当即亲自扶了二人起身,笑道:“你二人此战大声突厥,乃是功臣,回去所有人马,朕都要好好犒赏。”
“多谢父皇。”杨勇和杨广齐声道。
这样的场景,终究不是父子寒暄的好时机,杨坚也不再拖延,当即便带着百官人马浩浩荡荡地回了城。杨勇和杨广走在他身後,不禁微微侧眼,看向自己旁边的人。杨广一直含笑着循声望向面前的杨坚,神情自然如平时无异,若不仔细看,确也当真看不出眼中那空洞的神情。
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指尖的力道不由得也松懈下来。
却被对方骤然用力握住。
杨勇再度看向杨广,对方已然面朝向自己这边,咧嘴而笑,比出个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虽没有声响,杨勇却看的清明,那分明是“多谢大哥”四个字。
如此孩子气的举动,让杨勇轻哼一声,别过头去,却没意识到自己嘴角泻出的一丝不着痕迹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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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边的太医跪了一地,却依旧止不住帝王的怒火。
杨坚强压着怒气,沉声道:“你们乃是举国上下最优秀的医者,竟拿这区区一个血块没有办法?朕要你们何用?!”原本正满心欢喜地迎回了一场胜仗,却骤然听闻了这样晴天霹雳的消息,杨坚此刻自然是怒不可遏。
底下回答他的,除了一片“皇上息怒”外,再无其他。
正此时,外面内侍道:“太子驾到。”便见杨勇一身黑色锦袍,徐徐步入。
他径自走到床边,撩起袍子跪下,道:“请父皇治罪。”
杨坚正在气头上,擡腿对他便是当胸一脚,怒斥道:“太子头一次独自在外领兵,便学会知情不报了?晋王目不能视这麽打一件事,竟瞒得朕这麽久?”
杨广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杨勇来了,便道:“父皇,此事……”
“此事不必晋王开口,”杨坚打断他,只是死死盯着杨勇,火气稍微平复了几分,语声却依旧带着怒意,“朕可是记得,彼时晋王被俘于沙钵略可汗处时,面对朕连发的数封密诏,太子可都是置之不理的,向来是自有主见的。如今看来,太子的主见可不仅止于此啊。”
杨勇勉强跪正了身子,按着胸口一阵低咳。从当初决定搁置父皇命他速救晋王的密旨的那一刻,他便做好了今日的准备。
两世为人,他很清楚自己这个父皇的性子。对权太过执念,哪怕是身为储君的自己,都不会随意放任。虽说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这终究是抗命了,于杨坚而言,便是底线。方才他一气之下,口未择言,便将这样的心思说了出来,足见真正让他动怒的,不仅仅是杨广的失明,更是自己的羽翼渐丰。
帝王之家便是如此,从来是君臣为先,父子在後。
可那个时候,他除了抗命,没有选择。
于是他道:“父皇说的是,故而儿臣今次回朝不敢邀功,只敢领罚。”没有解释,无需解释。此战大胜,他知道自己罪不至死,但毕竟在杨坚心中是有罪的,该罚的,想来也逃不掉。只待他消了气,一切便好。
杨坚冷冷地看着他,半晌後道:“既然太子已然做好了准备,那麽便去朕的御书房门口跪着吧。何时想明白了,再回东宫。”他只说跪,却并未说跪多久,跪到何时,足见这惩罚并不轻松。
杨广在一旁同样看出了他真正愤怒的缘由,也知道盛怒之下,不可拂逆他的意思,此刻便也只能缄默不语。
“喏。那儿臣这便告辞了。”杨勇淡淡应声,起身走了出去,步履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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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万籁无声。
宫城内的灯盏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渐渐陷入沉寂的黑暗之中。
杨勇不知道自己已然跪了多久,只觉得膝盖抵在冰凉的地面上,已然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时已入秋,入夜之後,便是霜重露凉。杨勇下意识地将衣襟拉紧了几分,却依旧止不住穿堂的夜风,呼啸而过,如刀刀利刃一般,几乎要贯穿自己的身子。
正此时,身後出现了隐微的明光。明光之中,是两条被拉得斜长的影子。
杨勇看着那在烛火中摇晃的身影,不知为何,不必回头也能猜到,不对,是笃定来者何人。
于是他道:“你行走不便,又何必出来?”开了口,声音在寒冷中已经带了颤抖。
杨广扶着身旁宫人的手,徐徐地走到他面前,站定,转过身,面对着他,道:“大哥,错不在你。”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认定错在谁,又在何处。
杨广闻言没有回答,只是低垂着眼眸,那双眼幽暗深邃,其内却分明映照出微微跳动着的火光,如星辰般明亮。一瞬间,竟让杨勇觉得他是能看见的,能清清楚楚看见自己此刻的形容,甚至是心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