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丶【第二十三章】
杨勇只觉得自己仿佛深陷在一片沼泽之中,周遭无数的力量张开无形的触角,将他往下拉。
他伸出双手奋力挣扎,奋力与之抗衡,不愿就此沉沦下去。然而终究力不能支,任由沼泽漫过自己的鼻息……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种心安和恐慌的矛盾情绪中。心安,是因为似乎很久,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安稳深沉的觉了;恐慌,却是因为这样的安稳深沉,并不能为自己所容许。
他不能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不能。
杨勇怔怔地看着头顶的方帐,半晌无语。忽听身旁一个声音道:“大哥,你醒了?”
循声而望,便见杨广正坐在床边。他偏过头,正看向自己,那失了神采的眉眼,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温和宁静了许多。
杨勇“嗯”了一声,要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胸中还残馀着阵阵隐痛。这让他的思绪一瞬间被拉回了昏迷之前,旷远荒凉的草原,残阳如血的天幕,高高挑起的人头……
一瞬间,动作凝滞。
杨广仿佛感知道了一般,道:“宇文恺的尸身已然在回乡的途中。”雨声落下,这才意识到,哪里有什麽“尸身”,不过是一颗头颅,加上些许衣冠罢了。
顿了顿,他扬声换来了门外的小校,道:“把药端上来罢。”
不一会儿,小校端着温热的汤药进来,递给杨勇。杨勇垂眼看了看,没有说话,端在手中,一饮而尽。
药是苦涩的,但此刻饮在口中,却只觉得淡然无味。
默默无语间,他将空碗交还给了小校,後者退身离去。
待到房内只馀下二人的时候,杨广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道:“这是在情理宇文恺遗物的时候找到的。”
杨勇盯着那信封,微微敛眉,擡手接了过来。不知为何,手竟然是有些颤抖着的。
听着耳畔纸页的声音,杨广笑了笑道:“不知大哥肯不肯将这信的内容说与弟弟听?”
杨勇不言,不动声色地打开信纸。目光自其上的白纸黑字间徐徐扫过,手上的颤抖越来越甚。末了,他擡起眼来,死死地盯住杨广,眼中情绪繁复。
杨广似乎感知道了什麽,疑惑道:“大哥?”
杨勇匆匆收了目光,却又仿佛才想起对方根本看不见,摇摇头,他淡淡道:“不过是些叮嘱之言罢了。”
“是麽。”分明意识到了杨勇的敷衍,杨广却没有再追问。言语间,却是徐徐擡手,摸索着探寻着床上的人。
指尖的第一个触感,是对方的脖颈,带着微凉的直觉。
杨勇没有动,只是垂眼看着落在自己侧颈处的那一只手。
那只手动作一顿,却终究不轻不重地握住了触感瘦削不堪的肩头,微微使力。杨勇被那力道推得不禁向後靠过去,背脊轻轻抵在了床头。
杨广道:“大哥,长孙晟已然从达头可汗处归返,达头可汗已然答应归顺我大隋。至于阿波可汗,虽仍领着少许馀党在逃,不过大势已去,终究只是茍延残喘罢了。”他语声炖了一顿,道,“故而大哥……你可以好好歇息一下了。”
杨勇身子微微一僵,原本想说什麽,然而终究却只是“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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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战情基本已然取得全胜,故而不日杨勇和杨广便带着部分人马归返,只留下些许将领负责收尾工作。
回京之日,热闹非常,杨坚亲率百官出城迎接。
这是二人都始料未及的。
因为负伤在身,杨勇并未骑马,而是坐在马车里,连同杨广一道。
及至近郊,外面的喧嚣声,便已然渐渐明显。
杨勇不禁擡眼看向杨广,打量着对方的神色。毕竟之前战情紧迫,加之为了稳定军心,他失明一事一直不曾对外说明。而若是在今日这样盛大的情形下让人发现……
然而杨广低垂着眉眼,神情却只是一派如水的平静。
车马的颠簸声骤然停止,耳畔已然想起衆将士齐齐的“参见陛下”的声音。杨勇同杨广一道起了身,然而杨广终究因为看不见东西,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手胡乱地在空中摸索,却骤然被一个微凉的掌心握住,用力握住。
于是整个人立刻安定下来。
他站稳了身子,笑了笑,低声道:“大哥。”
杨勇没有回答,握在对方手腕上的手却忽然下滑,换做十指紧扣的姿势,拉着他往马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