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游人
崎鸾从那时起,就记住了那双泛起薄薄红墨色的黑眸,以及手掌轻擦时的温度。
男人平日里随心所欲,先是掌管道观,又先後解决了附近村庄里的几桩诡异事件,进入鬼域的次数越来越多,积累不少经验,可身上却不染一丝祟气。
但对崎鸾来说,那样干净的人并不能由他控制和利用,在男人身边停留太久也不是好事。从这些驱鬼师的闲聊中,他得知了男人的名字以及师从何人,他对男人的师父再熟悉不过,就是破获商道劫匪被杀案的“杨黑痣”,他曾差点杀了这老驱鬼师。
再度看向杨黑痣的徒弟,他觉得呆子之所以呆,就是与那老头儿有所不同,是个极为热心肠,常干些不利己的赔本买卖的笨家夥。
张升昨夜回来的很晚,手臂上缠着白纱布,微微渗血,一看就是被那挖了心的“游人”所伤。崎鸾惹下许多桩祸事,自然明白游人来历,在人垂死一线时施加极煞咒术,便可将其变成游荡在人间与冥界之外不被接纳的第三类。
可张升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怪咒,明明感受到那修桥工身有祟气,却迟迟找不到鬼域入口,看到向他求助的妇人被丈夫消瘦惨淡的模样折磨得要失心疯,他每天都在尝试各种破咒的办法。
沦为“游人”者,通常是邪神有意挑选的。
因为具有某些天赋,不能让其进入冥界,也不可成为驱鬼师那派的帮手。
师父死的那一天,原本要作为礼物赠予杨黑痣的古怪物件,成了张升刻骨铭心之物。
张升经常对着他自言自语,话又多又密,崎鸾总能听着男人的声音入睡。
手指沿着罗盘的二十四山掠过,张升从东看起,一条腿搭放在膝盖上晃动脚丫,回想起师父讲过的八天干丶十二地支和四卦,却突然发现罗盘上的刻字模糊不清。
“……就不该捡这东西,耽误了回来才让那老头儿戏耍!”张升越看越觉得这物件老旧,要说城里的商铺真是热闹,有好几家专供洋人的发明,其中就有一样怀表设计精细,似乎也能记时间。
在山林里住久了,张升对时间的概念逐渐淡忘,玩心一起便在溪涧旁待上一整天,无人催促,也没有打更的提醒,但也可能是他自己潜意识里不敢去记。
入这行後,张升常被同行取笑,有的污言秽语和猜忌会传到住在城里的父母耳中。两夫妻不但没有生气,反而与那些传播非议者理论,张远嘱叼着烟杆子伫立家门外,问那些人是不是生不出儿子,才来败坏我儿子。
无非说他是丧门星,成年後成了家里唯一的光棍,又不善经商,也没讨媳妇的本事,路过家门探亲甚至都没有钱去捎上几壶上等酒。
崎鸾也好奇杨黑痣留下来的这脉,到底是怎麽活到今日的。
接手道门的张升从师兄变成师父,敛财的本事却是越来越倒退,整日不是吃鱼就是吃野果,剩下的都靠诡案解决完村民赏饭。
张升受了伤,师弟徒弟们都劝他下山找个村郎中好好调理下身子,再不济也得杀只鸡补一补,他还是回绝,捞起酸涩的野果吞咽下肚。
隔着老远都能嗅出这呆子病怏怏的气息,还强装出一脸无恙,夜里被萦绕在周身未驱散的祟气惊扰,一个接一个的噩梦,打着哆嗦往被子里钻,醒来一场虚惊。
被修桥工抓破的手臂伤愈合的很慢,时有黑血渗出,钻心刺骨的疼痛让张升只能侧卧,他後背全是冷汗,紧紧拽着被角将自己裹了裹。
“好冷……又没炭火了……也不知道阿遥他们冷不冷……”半睡着,张升嘴里念叨着他刚收来的徒弟,临近的桡村被洪水冲淹卷走牲畜和不少人,路遥攀上河中央的树干侥幸活下来,而小孩的父母都葬送于这场莫名洪灾。
男孩看上去八九岁,记忆懵懂却仍能记住父母死亡的年纪,张升踏入鬼域将桡村的诡案了却,临走前多看了一眼那眼泪哭干显得麻木的路遥。
张升问他:“我进去时,你对我说的什麽?”
路遥亲眼看着大哥哥从面前消失,没一炷香的工夫就将凶猛洪水止住,村落的原貌得以显现,掉入湍流中的人群这才爬上岸捡回一条命。
男孩有些口吃,眼神躲闪地回答:“我丶我……我……我看到你身後丶跟丶跟着一个……怪物……”
就因为这句话,崎鸾特别讨厌张升带回来的小孩,诚不可欺的年龄又如何,那也不能直白地说他是个怪物。
也许是看呆子受的委屈丶吃的苦太多,崎鸾迟迟没有动手杀他,反正跟着呆子後头进入鬼域,偶尔帮他解决掉几个小鬼也不麻烦,吞食祟气足以让他恢复体力,这叫相互利用。
“怪物?”
张升认真想了想,吓到那孩子的应该是随身携带的罗盘里藏匿着的那只。
後半夜,他通常有如厕的习惯,也就在某天半夜无意中睁开眼,发现床榻间躺着个满脸碎齿与触角的非人生物,祟气冲天,肋骨下空荡荡没有心脏,鼾声却是平稳有序。
张升没叫出声,瞳孔兀自放大了几秒,立刻起身看了眼院子里,并无雷劈丶大火或是尸体,道观里还是安全的。
崎鸾记得呆子怕冷,可没钱添柴火只能将仅剩下的那点给徒弟们用,他诞生于冥界最幽深的洞穴中,揉杂渊潭之水,自然也是极寒的,但他可以使用冥火。
那幽蓝色的火焰,如同孩童换牙期的旧齿,稀疏排列绕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