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沉壁记得,他被挂在铁架上时,呸了一声,对着东厂的那群走狗,痛快留下一句——“大笑大笑还大笑,百死但求一志!”那是他死前,和世家的最后一次交锋。至此,他被剜去双目。此生尽是长夜。傅岐推门而进的时候,恰好看到李沉壁站在半开的窗子前,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清瘦高挑的少年郎迎风而站,眼眶泛红,长发如墨,垂在身后,傅岐在他低头的那一瞬,注意到了挂在眼角处清莹的泪光。说不出来什么感受,傅岐只觉得有些烦躁。娘们兮兮,不就是肚子上被戳了个窟窿,有什么好哭的。他在沙场上多重的伤没受过?阊都来的狐狸精,就是娇气。傅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傅岐靠在门边,双手抱着黑金色的水鬼刀,神色有些阴沉,站在那沉默不语时,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严与冷意。沉浸在过往中的李沉壁被傅岐突如其来一声轻叹打断了,眼底的茫然与痛楚顷刻消散,他呆呆地望着站在晴光下的傅岐,那双黢黑的眼眸安静而又深邃,李沉壁望着傅岐,没来由地什么苦痛与折磨都不见了。就像是一道刺破云层的霞光,张扬而又肆意地洒在这片布满阴霾的大地上。李沉壁心底一片沉静,他想,傅岐生来就有这种力量。就算傅岐站在黑暗之中,他的那双眼、他的那颗心,永远都是赤诚而又热烈的,少年人的笃定一往直前,无所畏惧。而这正是李沉壁丢失已久的肆意。李沉壁呼了一口气,他微微笑着,“小世子,此时此刻来找我,是昨夜的杀手有下落了么?”其实仔细看,李沉壁眼角眉梢间还挂着没有散尽的红意,再加上他又弯着眼角,漂亮的就像是凤羽的眼尾红痕点点,艳丽的就像是在眼尾处点了胭脂,但他又带着泪痕,漂亮又脆弱的姿态简直看得傅岐火大。啪嗒一声,傅岐顺手捡起软塌上的衣袍,劈头盖脸就往李沉壁身上丢过去。傅岐冷哼一声,骂道:“君子端方,你日后若再这般无端,便给我从王府滚出去。”李沉壁:“……”就很无语。他将衣袍往下扯了扯,露出那双泛着冷意的双眼,不咸不淡地说道:“小世子说的是,在下必定时时刻刻注意言行举止,免得惹世子爷不快。”李沉壁文官出生,当年他在御史台混的时候傅岐还不知道在北境哪个角落里玩泥巴呢,论嘴皮子功夫,只怕放眼整个大周,也找不出比李沉壁还能说的人。他顺势披好了外袍,拢了一把长发,见傅岐还站在原地,忍不住又出言道:“世子爷,在下品行粗鄙,自然配不上门第森严的北凉王府,只是还望世子爷能够看在在下千里路远赴北凉,屈尊降贵体谅则个。”说到此,李沉壁的眼神变得格外诚恳,“小世子,嫁来王府非我本意,在下也不过是想在夹缝中求一条活路。”“哼。”傅岐瞥了李沉壁一眼,长成这副模样,能是个什么好东西!好吧,这里得承认,年轻气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世子,有点以貌取人了。这笔账要记下来。日后得赔礼道歉。“去前厅,本世子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自是一言九鼎。”傅岐没给李沉壁什么好脸色,说完这句话,便自顾自往屋外走去了。傅岐身量高,肩宽腿长,走起路来仿佛带着劲风,他只是穿着一身黑色常服,可行走间却带着一股难掩的杀伐决断之姿,犹如寒风中挺直的松柏,坚韧挺拔。李沉壁远远地跟在后头,他夜里才犯了咳疾,清晨起来时喉头便带着痒痛,此刻被冷风一吹,更是整个胸腔都疼得慌,走一步歇三步。他倚靠在廊下柱子旁,羡慕地望着大步走在前头的傅岐。哎,上辈子他虽说不是个武将,没有傅岐那样的好体魄,可到底这十多年也没病没痛的过来了。如今一朝重生,竟然成了个病秧子,一时半会李沉壁当真是转变不过来。傅岐是在穿过雕花游廊时才发现身后没人跟过来。他还有些纳闷,难道是方才没有将人唤来?正当他想着要不要再去一趟傅岚院子时,他眯着眼睛,看到了那道从远处慢吞吞走过来的身影。今日天寒,李沉壁在银白色的衣袍外头还套了件鸦青色的大氅,毛茸茸的狐狸毛遮住了他半张脸,他走路还在出神,被挂在廊下的鹦鹉吸引住了,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几只在叽叽喳喳个不停的鹦鹉。傅岐眼神好,尽管隔着好一段路,但他还是清楚地看到了李沉壁藏在狐狸毛下的那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