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过后,晨光照满城头,本应是大捷欢庆之时,可巷中的惊变叫众人措手不及,旋即宫中的医官与全城有些名望的医师皆被召去了公主府。眼下已是第三日,却仍未有好消息传来。
成柯袖中的手一紧,两个时辰前,他再一次替陛下前往公主府,可驸马的情况实在算不得好。
正在他思忖之际,却见景元帝忽而站起:“朕亲自去瞧瞧。”
成柯连忙挡在其身前,劝道:“公主府上眼下乱得很,驸马实在情况不妙,若不是及时救治,恐怕眼下已经……医官位于堂前争论不休,”他叹了口气,“陛下此刻亲至,那些医官怕是要生出几分惶恐来,恐对驸马养伤不利。”
见景元帝步子停住,成柯一咬牙,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公主府亲卫眼下将……小侯爷暂扣于侯府,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
此前,或是不愿面对刻意忽略,或是心神大乱不知如何作解,眼下都需陛下授意。毕竟,郑钰先前与薛琢勾结之事虽未有旁人知晓,但今日当街无故捅伤驸马并念叨出与反贼有关的语句,却是被武卫营许多人都瞧见了。
景元帝默然立于原地,成柯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眼景元帝,却见他神色颓然,沧桑与痛苦萦绕在周身。
“是我没教好阿钰,实在愧对……”良久,他终于开口。
愧对越氏、愧对郑氏、愧对故去的宣平侯夫妻,愧对许多人。最后,愧对当年立于金殿之上的那个言语傲气但着实才气逼人的青年,亦愧对提起那人便笑眼弯弯的女儿。
*
日头向西挪了一寸,从几处窗棂照进屋内,在地上、桌案上印出象征万福万寿的万字纹。
隔着半个屋子,庭院中医官们的争执声不绝于耳。可薛蕴容置若罔闻,只怔怔望着那些纹路。
指尖仍残存着血迹干涸的紧绷感,可垂眼看去,哪有什么血迹,只是置于膝上的手仍在发颤。
透窗而入的风吹动了身侧的帷幔,风中混杂着厚重的药香混与淡淡的血腥气,薛蕴容终于从方才的中缓过来。
她偏头看向榻上——
只是短短几个时辰,越承昀原本皮骨贴合的脸便像是被抽干了一般,颧骨因消瘦微微凸起。再向下看去,唇瓣干裂毫无血色,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灰白之色。
他陷入枕间,并未穿着上衣,厚重的白纱几乎裹满了他的上半身。伤处仍缓缓洇出点点血迹,但较之先前显然好了许多。最上方则盖着一张极薄的毯子,覆在薄毯上的手指骨则越发明显,瞧着干瘦得厉害。
若不是胸膛仍有微弱的起伏,倒真像是就此长眠不醒。
窗外庭院中,医官仍*在争论不休:
“事从权宜,先前为驸马缝合伤处紧急止了血,寻常汤剂用了个便却都收效甚微。不若尝试以黄柏入药,强行灌下。”
“不可不可,那几味药药效太猛,恐相冲,还是谨慎些为妙。不如先叫黄大人施上几针,看能不能让驸马恢复些知觉。”
“依我看,还是两术其下,观驸马伤势,若今晚再不醒来,恐怕就要……”
……
最后那句“恐怕”从嘈杂的讨论声中清晰地窜入耳中,薛蕴容心头一跳,视线落在他随风微颤的睫羽上。
“燕起说,今年从松弦别苑回城后,你便以巡防为由,命他将北街仔细检查一番。最后,凡是北街无人居住的民居,你都带着燕起绕行了一圈。”她俯身靠近越承昀,贴着他的耳边轻轻道,“那天你对着一张舆图发愣,我问起你也只说想再熟悉一下地形。可是我刚刚翻出来,却发现那是张描绘着北街民居的详细地形图,你对上面那几处民居涂涂画画,最后只剩薛琢藏身的那处未被划去。”
说完这句,她缓缓直起脊背,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置于薄毯之上的手背。
凉凉的,怎么也暖不起来,仿佛上冰天雪地里走了一遭。
薛蕴容鼻尖一酸,将他的手紧紧团住。
这几日她想了许多,从他去岁在吴州高烧后性子大变,想到他对世家与寒门间态度的转变,再想到北上冀州一路经历,想到每个关键节点他的一些异常举动。最后,她想起了十五岁那年打马出宫,独自行于小重山山道上,却意外在溪边捡到一柄有些粗糙却很称手的长弓,而后就见到了……
她握着越承昀的手一紧,好半晌,又低声喃喃道:“你有事瞒我,我不生气。待你醒来,再慢慢说与我听。”
然而榻上的人仍旧没有半点动静,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只是眉头微微皱起,像是正深陷于一场悠长的梦境中。
第75章第75章梦窥前世一
前世——
怀正十九年,冬日清晨,寒风呼啸而过。
城南某处小院内,车夫正在给两匹黑色骏马梳理鬃毛、投喂草料,毕竟此去汀州,路途甚远,沿途需跋山涉水,待主家抵达赴任恐怕要到来年春日了,因而诸事都得仔细些。
正屋屋门被推开,松闻拎着两个包袱走到车厢前,小心往车座下放去。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厚重的云层将太阳挡了大半,瞧着像是要下雪。
若是当真要下雪,还是早些启程为妙,毕竟雪大封路,等到第二日恐会结冰,届时马车难行,本就要耗费多日的行程怕不是又得拖上一拖。
原定明日午时出发,可眼下看着天色,最好立即与公子商议,只是……
松闻这般想着,心里有些犹豫,扭头朝正屋瞧去。
这座带小院的民居是一个半月前,越承昀与薛蕴容和离后来此刚赁下的。自搬来后,越承昀并未朝这座民居添置些新物件,故而从庭院到长廊,再到正屋内,都透着一股萧索的气息。
回想起一个半月前的那场争吵,松闻仍觉得唏嘘不已。
彼时太子丧期刚过不久,一月丧礼与失去至亲的痛楚致使公主整日失魂落魄,连带着公主府上下都无人敢高声说话。他们澹月轩的几人也几乎夹紧了尾巴,时时警惕深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好在自家公子每日除了按时上朝,甚少能与公主相见,一时倒也算相安无事。
可那日夜间,不知怎的,公主忽然提剑冲入澹月轩。院门被重重甩上,众人皆被锁于院外,谁也不知道二人吵了什么。
院门再度打开时,却见公主提着长剑一言不发地走出,剑锋上的滑落的红色血珠格外显眼,血珠顺着剑锋滴落在地,从廊下到院门,青石小径上都能看见斑斑点点。
松闻朝里瞧去,只见越承昀站在廊下,定定地看向公主离去的身影,垂落在身侧的右手被宽袖掩住,鲜红的液体顺着指尖与衣袖的破口处滴落,他却毫无反应。
直到松闻冲到面前,连声唤了几声,越承昀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
“公子,你与公主怎么……我去叫医官!”透过划破的衣袖,松闻能看见其中颇深的口子,一时情急便要向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