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蕴容的手隐隐有些发抖。
从江阳郡到建康城,一路快马加鞭,至此也需近半月。贺司马在心中说“阻挡不及”,想必在这半月里,那些不利的歌谣已经传至江淮。
“近日城中可有什么不大像话的歌谣?连孩童都会传唱的那种简单的曲子?”
侍卫一愣:“属下未曾留意。”见薛蕴容面色不大好,立即改口道,“属下这便去城中探查!”
“近日先留意着,但凡出现一丝苗头及时禀报。”薛蕴容提醒道,手指却不自觉捏紧了信纸。
怪道贺司马突然弃了随奏章附信的稳妥方式,突然改用官驿急报,原来是陈梁郡王终于按捺不住了。
借民间歌谣传些惑众之语,再通过不谙世事的孩童口中传递。编纂的歌谣语调欢快,听了两遍便极易上口,孩童不解其意只知道唱得欢快些,寻常百姓忙于生计没空解其深意。于是歌谣便能顺畅传播,而待歌谣一路传至各地世家,世家虽明面上不会说什么,但心里听信了几分根本说不准。
况且,自父皇上位后,光是开科举允寒门举子入仕一事便明里暗里引了诸多世家的不满,支持的毕竟是少数。
思及此,薛蕴容面上已带了薄怒。
小人之举!
可此计虽险,得利却极大。
上数两朝武帝时期也发生过此事。
彼时边境难防,武帝将大量钱财投入将士训练与兵器熔铸。国库因此一时空虚,除却建康城富户的捐赠外,仍远远不够。万般不得已之下,武帝便向江淮富庶之地加收了一层赋税,此税只需富户上缴,平民百姓不必如此。
可不知怎的,传来传去传到更远些的地方,竟变成了武帝穷兵黩武、极力敛财,以致江淮民不聊生。边境蛮族借此机会传播了些意味不明、恶意中伤的歌谣,致使谣言越传越广,以至于到了最后,谣言竟变成了凡大晋子民,需将家财尽数交给官府。
明明听起来就十分不像话的言论,在盛怒之下的百姓耳中却有了几分真。彼时门阀偏见极盛,虽有官府的极力解释,但在失了理智的百姓眼中也变成了欲盖弥彰。一时间,内乱频生。
纵使百般努力后,打跑了蛮族,谣言终于被压下。但时至今日,有时仍能听见某些地方冒出有关此事的言论。
可见,损害至深。
只是不知这回,陈梁郡王会以什么言论中伤父皇。论政绩或许比不上文帝,可论民心,寒门入仕一事便足以叫他得百姓爱戴。
薛蕴容一时想不到。
*
寻阳某处小村庄。
夕阳余晖照在屋脊上,烟囱处冒出的炊烟显得越发动人。不远处,绿树成荫,几个扎着小辫的孩童正聚在一处跳百索。
“上林花,昨日红,今朝零落随东风。”个子高些的小女孩一边拍手唱着歌,一边跳过花绳,等着下一个接上。
“白玉阶,宫前柳,老树……呃,老树……”后一个在跳时却打了磕巴,原本就红扑扑的脸显得更红了,显然是羞的。
“你好笨!”高个子的急得推了她一把,“老树残新芽弱,乌鸦衔走梧桐叶!”
“是这句太长了,阿姐的分明那么短……”她不服气。
一旁撑着花绳的两个小女孩叫嚷着:“不管,不管!你们没接上,轮到我们玩了,快来替我们,别耍赖!”
输了的两人不情不愿地挪动步子。
恰在此刻,不远处的屋舍传来妇人的叫喊:“大丫二丫——”
两人顿时有了理由,扭头与小姐妹作别:“阿娘在唤我们,先回了!”
“哎!明日是我们先玩,可别忘了!”
大丫二丫朝后挥挥手,示意知晓了,便一溜烟向自家跑去。
二丫连累姐姐输了百索,一直到饭间嘴里仍不住地念叨刚刚没记住的歌谣。
嘀嘀咕咕声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她用木筷敲了敲碗沿:“好好吃饭!”
“我与二丫在学诗!”大丫插了一句。
一旁的父亲来了兴致。
父亲是个穷秀才,也是村里唯一读过书的。平时除了去镇上书铺取些书卷回来替人抄书贴补家用外,最喜欢的便是在村中教孩子们识字。大丫二丫活泼好动,心思常不在此,今日却听女儿说在学诗,高兴极了。
“学得什么,念给阿父听听。”
二丫在大丫的眼神鼓励下,挺直了腰杆:“赤乌飞,白日昏,金乌不见起黑云……”
她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流畅,全然没有注意到父亲脸色的变化。
直到最后一句念完,她眼角眉梢浸着喜意,正期待着父亲夸奖。
不料,下一瞬。只听“啪”的一声,父亲将木碗重重砸在桌上:“住嘴!谁教你们的?”
二人顿时被吓得哭噎不止。
母亲见状放下碗,拦住丈夫劝道:“有话好好说,说清楚,吓着丫头了。”
在母亲的回护下,大丫抽抽搭搭:“是虎子哥教我们的,他前几日刚从城里回来,说是城里的小孩都在唱……”
父亲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厉声道:“不许再唱了,不吉利!”
二人自是不服,闹腾着说不唱这些便玩不了百索,会被其他人笑话。
“小命要紧,还想着唱!”又是一声拍桌,“又是金乌不见又是白日昏,还有乌鸦衔枝,像好意头吗?被天家晓得了那还得了,不许再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