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人怀中,恬静地睡着一个瘦削单薄的人。祈看出那是宁绥,无可奈何地笑笑:
“这么大了,怎么还要人抱上来?”
可夷微以及身侧其他人的神情俱是惨淡至极,祈心下瞬时一沉。他将扫帚丢到一旁,跌跌撞撞地跑下阶梯,不敢置信地端详着宁绥的面容——紧阖的双眼,苍白的面色,毫无血色的嘴唇。
他颤抖着攥住宁绥耷下来的手,冰凉的触感顿时让他如触电一般弹开:
“断、断气了?”
夷微默不作声,目光始终定定地停留在宁绥的脸庞上。
是……默认吗?
有如一记重锤砸在脑后,祈不住地后退,差点跌坐在地:
“你、你……”
他满腔悲恸无处宣泄,只得一拳砸在树干上,枯叶纷纷飘落:
“我守了他八年,老头养了他二十年,都没出任何问题,怎么把他交给你还不到半年,你就把他的命糟蹋没了?”
夷微嗫嚅着唇瓣,低低道:
“对不起……是我的错。”
“现在说对不起还有什么用?你以前的神气呢?你为什么不回昆仑山找西王母求不死药,去啊!”祈撕心裂肺地怒吼。
“……我回不去了。”
夷微身躯摇晃,两臂却稳稳地托举着宁绥的身体,仿佛仍在担忧他受颠簸而疼痛。临行前,他们托人擦净他身上的血污,缝合好了所有的伤口,又帮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他走之前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
乔嘉禾抽抽嗒嗒的:“师父说……他走后,不知道九凤神识会不会消散,要是没有,你们带上回到银瓶凼去吧,不要落入溯光手里。”
祈目眦尽裂:“又是溯光?”
夷微不予回答,只是兀自向观内走去。乔嘉禾本来打算跟上,脚步却停在了祈身边。她抬手拍拍祈的肩膀,低声道:
“听师公的意思……虽然已死,七魄消散,但阳寿未尽,还有回转之机。”
至于如何回转,邓向松的意思是,逆反天机之事,不便过早透露。
邓若淳则从背包中取出一个符咒封住的瓷罐,递给祈:“里面是那条蛟,我已经拔去了她的逆鳞,关进煞鬼狱,听候发落。”
众人随在夷微身后,踏入北帝殿。天色已晚,邓向松身披道袍盘腿坐于神下,面前有一长棺,棺旁分别摆放七盏油灯,郝思宸在一旁陪同。邓若淳见状犹疑问:
“七星灯?”
七星灯,乃为将死之人续命的古法,相传自古以来只有两人用过。一人失败,憾死五丈原;一人成功,续命十二年。
“我从未用七星灯为已死之人续过命,勉强试一试。”邓向松摇摇头,“先去把三魂找回来吧,我先前已经设坛招魂,只是三魂分散,天魂和地魂想来不会出错,人魂返回途中可能迷路或被邪祟所截,需要有人接应。”
“我去。”邓若淳忙应道。邓向松的眼神却没有看向他,而是落在了夷微身上。
“七魄在断气时便已经消散,三魂则还须在人间徘徊一段时日。我已在后山立了一座衣冠冢,烧了他的生辰八字和随身物品。他的记忆附着在人魂上,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消失,所以要快。”
夷微很清楚他的意思,顺从道:“还是我去吧。”
“若淳,你和思宸一起昼夜看护这七盏灯,任何人都不能接近。七天内主灯不灭,说明事成大有希望。”
邓向松起身欲行,却被隐隐发觉有异的邓若淳叫住:
“爸,你……”
“我还有未竟之事。”邓向松转身,向夷微挥挥手,“去吧。虽说是他自己的劫数,做父母的又怎么可能看他受苦不管?”
*
独自一人行至后山,身后再看不见沐霞观的影子后,夷微才消沉地跪倒,放任自己失声痛哭。
明明已经相濡以沫到了今天,明明只差一步就能走到皆大欢喜的结局,可轮回的命运又一次转到了相似的隘口,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为所谓苍生与大义,只是为他一人而奋不顾身。
他的掌心捧着当初宁绥买给他的那条红发带。击破不周山残影时,强劲的飓风扯断了它脆弱的丝线。他惶恐地攥住在风中飘摇的它,一如不久后苦苦哀求宁绥不要丢下他一个人。
“如果我还有转世,你会来找我吗?”这是宁绥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会,我会的……不论你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
如果这一次无法成功,他又该何去何从呢?是回到独属于他们的小家,效仿着曾经的样子平淡度日,等待命运阴差阳错的重逢;还是再一次踏上旅途,直到找遍世界的每个角落,他不知道。
放弃了神的资格,也等同于放弃了神漫长无涯的寿数和凌驾万物的权力。他已经白白浪费了数千年的时光,剩下的年岁还有多少,同样是未知数。苍苍白发也在提醒他——时间不多了。
至少现在,他必须全力以赴,哪怕被遗忘。
愈向前行进,周围的寒气愈发刺骨,想来坟冢就在不远的地方。脚下的土有被翻动的痕迹,夷微沿着土的痕迹搜寻,前方出现了一座新冢。
一众衣衫褴褛的孤魂野鬼将一个少年团团围住,与那些红色、黑色的影子不同,少年的身形呈现出透明的乳白色。远远看过去,少年眉眼清隽,头发泛着些许褐色,一副眼镜夹在鼻梁上。
是宁绥干净的人魂。
而干净的魂魄,无疑是鬼魅最好的食物。
虽然恐惧,少年仍然不愿后退:“这是我的地盘,你们做鬼也要讲道理。”
夷微顾不上下手轻重了,动心起念间,焚枝已将众鬼撕成零落的浮尘。少年顿时一怔,讶然地伸手去接浮尘,目光茫然地四下逡巡:
“是、是你救了我吗?我看不到你,只是觉得熟悉,很像我认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