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源并未否认,直言道:“朕知诸位亲王都不是省油的灯,与其一一反击,倒不如杀一儆百。所以宁远王席案上宫灯里燃烧的灯油,浓度重些。至于她今晚的出格之举,归根结底还是她内心的显化。她若真敬重朕,畏惧皇权,朕纵然加了再多的灯油,也是无用。”
凰贵君长叹一声,微微颔首:“今日诸位亲王皆怀揣着自己的心思而来,奈何被宁远王这一闹,便纷纷偃旗息鼓。陛下此举,倒真是杀鸡儆猴的绝佳手段。否则这筵席的后半段,怕是难以这般顺遂。只是……”
凰贵君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眉头紧蹙:“陛下陷害南阳王又是为何?”
宸贵君亦道:“是啊,这手段也太……生硬了些。”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傅逸春忽而开口,将昨夜太学之事大致说了一遍。
裴源点头补充道:“事发突然,朕也未想到更好的法子,只能抢占先机,无论如何都要保全诗仙名声,所以急忙向外放出消息……”
裴源凝目诸君,徐徐道:“昨夜有人欲劫持‘帷帽诗仙’为己所用,瞿辰于诗仙危难之际舍命相护,因而殒命。诗仙亦被贼人掳走,生死未卜。自有担忧诗仙的朝臣向朕请命,全城搜寻,捕捉贼人。而瞿辰舍命护主之举,必会被大臣们歌颂传扬。届时,瞿若华是愿有一‘忠勇’之子,还是一‘满脑子皆是女人’之子?根本无需考量。至于为何选择南阳王……”
裴源沉吟片刻,道:“数月前,朕的人截获一只宫外飞入宫内的信鸽,其目的地正是西六宫。朕逐一排查,唯一可疑之人便是瞿辰,但此子未免有些不堪大用。实在无果,朕便将此事搁置。谁料瞿辰昨日与南阳王因新欢一事发生争执,朕探查后方知,那新欢竟是服侍在瞿辰身边的毕方。此事便有些耐人寻味。于是,便有了朕‘陷害’南阳王一事。但皇舅与南阳王私下交情甚密,朕也是筵席上刚刚知晓。”
“原来如此,”凰贵君沉思片刻,道:“陛下陷害南阳王,恐流言不足以成事。”
裴源轻“嗯”了一声,道:“朕自知此番陷害手段粗鄙至极,漏洞百出。必须有朝臣相助,然求人必有所出。是以朕予了瞿若华一个‘忠勇’之子,大理寺卿韩惜灵与太学的柳文澜亦不能厚此薄彼。于是,朕寻到了柳玉书与韩柏,为耿文舟编排了一个惨烈的结局,命二君将此事转告耿文耀。耿文舟死在乱局之中,朕的话,真伪根本无可查证。如此一来,既离间了耿文耀与太慈的关系;二君之母也会因自家儿郎受朕重用,而替朕效命。”
殿内静默数息,郭嘉安方才幽幽道:“连日召西门侍寝,是为了与他练习神迹显化;为了陷害南阳王,又诓骗柳玉书与韩柏,让二君误以为得到了陛下的重用。原来陛下,素日里就是这么糊弄诸君的。”
裴源自觉理亏,微微颔首,捻弄着薄毯,轻声道:“朕自知做法卑鄙无耻……”
凰贵君打断道:“陛下乃九五至尊,莫说被陛下利用,便是被陛下索了性命,亦是此人的福气。陛下无需反思,该反思的,乃是臣等。”他言罢,目光转向陆长行:“君后以为呢?”
陆长行闻声,撩起袍角,跪地而言:“臣等食君之禄,自当分君之忧,竟懵懂不知麻烦惹上了陛下。此等小事,竟扰陛下费神。臣等自愧不如,愿自罚半年俸禄,以表愧疚之心。”
诸君见状,纷纷跪地附和君后之言:“臣等自愧不如,愿自罚半年俸禄,以谢陛下。”
裴源本还沉寂在自己卑鄙无耻的思绪里,未曾料到诸君竟陡然自省起来。裴源虽满心困惑,却也抬手道:“既如此,你们觉得如何便如何吧。朕一日奔忙,实在头晕体乏,诸君若无其他事,便退下吧。”
诸君领命,鱼贯而出。甫一离开宫门,素来温润和善的凰贵君便变了脸色,凝着郭嘉安,冷声斥道:“你素来没规矩,本宫也算有所耳闻,却不想任性至此!陛下失却记忆,本就不安且心怀负重,今日之事应对确有不妥之处,但整体而言,已然圆满。何况诸君本就是后宫之臣,陛下是启用还是利用,那是陛下的事!你适才那番言辞,是何用意?是要堂堂帝王对后君言错认罪吗?那日后若再有麻烦,你是希望陛下独自应对,再不劳动后君了吗?”
郭嘉安本沉溺于己之情绪,闻此言先是一愣,旋即道:“臣……并无此意。”
“后君,可为陛下之爱宠,亦可为陛下之臣子,你不屑帝恩而择后者,入宫三载,恃宠而骄,如今,既欲得宠,又欲为臣,更欲越俎代庖,替诸君讨要公道?”凰贵君冷哼一声:“真是不知所谓!李宣,我们走。”
轮椅颠簸,李萱不敢疾行,仅微微加快步伐,与身后三君拉开一段距离,低语道:“兄长身体不安,何必为这等小事与人争执?且我观陛下性情……似与传闻大不相同。不仅毫无帝王威严,反倒是与人和善,亦爱言辞。”
动过怒后,温阳泽只觉胸口沉闷,扶着胸口缓了半晌,才无力回道:“惊蛰前夕,陛下深夜悄然造访如华宫,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我虽察觉她情绪有异,但自身实在不适,只想缓和几日再行劝慰,却不想先听闻了陛下流血昏迷的消息。这一昏睡,便是三日,醒来后,种种事态表明,陛下已然失忆。我原也没当回事,毕竟过往,不过一段时日后,她的记忆便会恢复如常。却不料如今数月过去,她竟无半点恢复迹象。适才再回想陛下那夜的话,方才明悟其中含义。”
李宣不禁好奇:“陛下说了什么?”
温阳泽轻声道:“她说:这局废了,想重开一次。”
李宣眨了眨眼:“什么叫这局废了?重开什么?棋局吗?”
温阳泽叹息道:“那夜,我也是这般想的。可如今回想,她说的,并非棋局。”
温阳泽回想起那夜凤帝之言:她道自己时常难以自控情绪,不愿上朝,不想见人,更不爱言语。很多时候只想大开杀戒,又念及一路走来的累累血债,不愿再添亡魂;屡次想撒手不管,逃出宫外,或是一死了之,却又怕辜负一路扶持她的亲友臣子。她只盼能重来一次,让“最初”的自己替“现在”的自己,继续活下去。
如今看来,陛下口中的“最初”之自己,便是如今的凤帝。
温阳泽甚至揣测,陛下那夜流血过多以致昏迷,皆是她自己所为。
她是真的不想再顾及这里的一切,撒手人寰,所以她来了一场豪赌。若能破茧重生,便能回到她口中的“最初”,否则,便是人死如灯灭。
人人都道,先帝最不喜爱的便是陛下;可唯有温阳泽深知,凤帝最爱之人,便是她的皇五女。所以,先帝一步一步引导着她,登上了这世人皆向往的帝位。
却不料,这份私心,不过是先帝的自以为是。
念及此,温阳泽又是一声轻叹:“倾尽所有,却非所求,皆是造化弄人。”
第70章第70章晋江文学城
不知是宫灯致幻,还是酒意上涌,诸君散去后,原本困倦的裴源忽而睡意全无。只觉得脑海里似有根线被人轻轻扯动,随之而来的便是阵阵头疼欲裂。
她辗转反侧,一阖眼,原主从西境回京后的记忆,便如跑马灯般在眼前一一拂过。彼时的她已鲜少言语,气质阴沉。
她被先帝授意为郎中,负责传达先帝的旨意,协助先帝处理政务。
这本是莫大的恩宠,也是前太女死后,唯一能走到先帝身侧的近臣皇女。但,这却也成了她腹背受敌的开端。
无论行事如何谨慎,政务之中总会有纰漏无端出现。她慢慢变得疑神疑鬼,仿佛身边伺候的宫人,皆是其他王卿安插的耳目细作。哪怕是昔日信任的乌宛白,在彼时她的眼中,也满是怀疑,不敢尽信。
先帝的无心之言,她会在脑海中反复拆解分析;上峰的一句唠叨,她亦会仔细观察思考。
久而久之,她竟也成了故作高深之人。身边之人只需凭借她一个眼神,便能明悟她的诉求;她亦学会了掩藏情绪,让人无从窥探她的态度。
于是,她愈发沉默,愈发孤寂。
她活得像个紧绷的木偶,按部就班地完成着既定的指令,眼中、心中皆无丝毫享受,只剩紧张、谨慎,神经兮兮。
她从未奢求过凤位,但她深知,自己已无退路。大权旁落的那日,便是她惨死之时,那些支持她、扶持她的众人,亦会深受牵连。
渐渐地,那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荒谬言辞,竟成了她的座右铭。
一张张面孔因她轻飘飘的一句话而终结性命,甚至有的人就死在她自己的手中,就如同今夜的裴爽。
她的脖颈烂成了一团血肉,鲜血四溅,喷溅在她的脸上、嘴边。她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端起酒杯,鲜血混着酒水,一饮而尽。
一想起那口腥甜的露酒,裴源就觉得胃中翻涌,终是忍不住翻身下榻,趴在地上连连干呕。
彼时,一杯茶奉到了面前,裴源想也不想便接在手里,一饮而尽。
温热的竹茹水入口是淡淡的甘甜,又携着些许清润的口感,瞬间缓解了不适。裴源侧身趴在榻上,将头埋进薄毯里,低声说道:“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