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风打火机的火苗照亮不大一片的黑暗,由黑烟化作的细线沿着楼梯扶手笔直扎入黑暗,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
“有点奇怪啊……”
柳安木自言自语,本能地感觉不对。从外观上看明月饭店最多只有十二层,包间是在九层,按理来说最多再爬三层,他就会到达楼顶。可现在他至少已经爬了十分钟,黑烟不停地向前方黑洞的楼道中蔓延,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
空气中的玫瑰花香已经浓郁到有些甜腻的地步,这种程度的香气哪怕是洗手间那种封闭的空间里都未曾有过。
柳安木停下脚步,反应有些迟钝地盯着眼前的黑烟,此刻他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妙。
从踏入明月饭店的那一刻起,空气里就一直存在着玫瑰花的香气,以至于后来他已经对这种香气有所免疫,更没有觉得楼道里出现玫瑰花的香气有什么不对。
偏偏就是这一点的疏漏,才让他在这里着了道。楼道里没有装点任何玫瑰花,偏偏这里的玫瑰花香气比外面更重,他起初只以为是因为楼道密闭不通风,所以香气汇聚在这里才无法散去,如今看来这里的玫瑰花香气更像是有意为之。
楼道里的安静透着一丝诡异,柳安木调动全身的力量,才勉强能抬起手臂。
他看向面前的黑烟,仔细观察之下其实不难发现,黑烟并不是笔直地向前,而是在微微颤抖着,好似在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争。
“果然有问题,可惜发现的太晚了……”火苗跳动了几下,悄无声息地熄灭。柳安木单手扶着墙壁,低低喘息了几口,随即整个人无力地顺着墙壁滑下。
事到如今再多反抗也只是白费力气,他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那张被精心编织的蛛网。背后的主导者先是利用充斥着整个明月饭店的玫瑰花香气让他放松警惕,随后再在楼梯间的玫瑰花香中掺入了一点别的东西——这样铺张的手笔,只有明月饭店的主人能做到。
花九,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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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的香气已经浓烈到令人头脑发胀的地步,身量单薄的青年背靠着墙壁坐在墙根下,双眼紧闭,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水。他将头抵在身后的墙壁上,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的蜷缩,呼吸略微有些急促。
黑暗中似乎传来了脚步声,这个声音越来越清晰,最终在青年的面前停了下来。沉默在狭窄而闷热的空间中蔓延,黑暗中有一道视线正落在青年的身上,也许是这道视线过于滚烫,青年露在黑色衬衫外的皮肤都在这道视线的注视下微微泛着一层红意。
柳安木无法形容现在的感觉,他的意识尚且还有一丝清晰,甚至能感觉到充斥在他每一根血管中的燥热,但整个身体却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唯一能发出的声音只是难受的喘息。
黑暗中传来一阵衣物悉索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他的脸颊,这东西的触感像是皮质的布料,顺着他的脸颊划至耳廓,随即那粗粝的触感绕着他的耳根缓慢地打着转。
柳安木下意识地咬住牙关,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在微微颤抖。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耳根有这么敏感,仅仅是若有若无的触碰,就能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战栗。黑暗中触碰着他的那只手似乎对他的身体非常熟悉,明明是不轻不重地力道,却偏偏像是调情一般,逼得他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闷哼。
浓烈的玫瑰花香中似乎掺杂了一些别的味道,那是淡淡的清香,明明并不似玫瑰花香气那样浓烈,却意外的清晰,这股香气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他微微仰起头,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量去追寻这个味道,哪怕他很清楚的知道,这个味道来自于那双让他颤抖战栗的手,可他却不受控地想要去靠近,想要触碰。
黑暗中传来一声很低的叹息,随即他感觉那只手缓缓抬起,又很轻地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清冽的香气渐渐压过了玫瑰的馥郁,不过他的意识去越来越模糊,他蜷缩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抓住了一片柔软的布料,不过很快他的指缝就被另外一股力量温柔的掰开,手背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掌所覆盖,有些粗粝的拇指不轻不重地搓揉着他的虎口,直到将那片的皮肤揉得有些发烫。
他的灵魂好像离开了身体,被吸入了一片昏暗而潮湿的地方。风卷起沙土粗粝地打磨着大地,荒芜的天地间只有漫无天机的尘沙,偶尔还能看见几具被沙尘掩埋的白骨,天地间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压低的黑色云层笼罩着一座几十层楼高的古城池,青铜大门紧紧关闭,不时从城门内发出凄厉的哀嚎。
天空中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就在这时,负手而立在青铜城门前的灰衣道人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沉重而古老的青铜城门上,耳边是萧瑟的风声,鼻尖萦绕着一股突兀的泥腥味。
——萧瑟、压抑还有绝望,这就是他对这里的第一印象。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白衣道人终于抬起头,看向那如同巨蟒般盘踞在整座城池外的树根,树根缠绕在城墙上,有的根须已经深深扎入到了城墙的砖缝中,这些树根的表面残留着大量斑驳的伤痕,有的地方旧伤叠着新伤,层层叠叠地,已经无法看出树根原本的颜色。
他孤身站在这道被树根死死盘踞的青铜门前,心里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空落落的,酸涩的感觉在他的心口缓慢蔓延,让他的整个心脏都不自觉地抽紧。
青铜的城门不停传来重重的敲击声,混杂着一些急切而绝望的喊声。隔着青铜城门,从城门内传出的声音并不真切,不过偶尔被上空的风带出几声痛苦又悲切的喊声:
“开开门啊……”
“开开门吧……”
青铜城门上筑着三头虎头独角青铜像,每一头都有几丈高,呲牙咧嘴地面朝着城门外的方向。这些风带来的声音白衣道人很熟悉,或者说从前在他弥留之际,这些声音每一分每一秒都回响在他的脑海,仿佛是催命的号角,随时要将他拖进无边的深渊。
随着门内的声音越来越急切,越来越凄惨,那些如蟒蛇般盘踞在城墙上的树根仿佛也从沉睡中苏醒,短暂地拥有生命。它们从四面八方抽出枝桠,缓慢朝着城门前的白衣道人靠近,根茎上带着不明显的泥腥味,又混杂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清香。
树根铺天盖地卷来,明明是狰狞可怕的景象,可白衣道人却没有感觉任何恐惧。他仰头看着那些树根,眼神闪过很复杂的情绪,如果非要找一个形容,那大概是怀念。
半晌白衣道人缓缓伸出一只手,灰色的袖袍随风轻扬起一个弧度。几根极细的根须很快就缠绕上了他的手腕,这些根须顺着他的手背,缠绵地卷过他的每一根手指,像是彼此交付的爱人十指交握。
根须上带着潮湿的凉意,可缠绕上的那双手却指节分明,带着温热的温度。根须一点点穿梭在道人的指缝,就像是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小心翼翼,又带着满心满眼滚烫的爱意。
与此同时,其他更粗壮的根须微微卷曲,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缠在了白衣道人的腰间,原本宽松的道袍被一点点收紧,勾勒出一截窄劲柔软的腰身。这幅光景从远处看上去,大概就像是一头巨蟒缠绕上了自己的猎物。
而被“巨蟒”缠绕上的猎物没有半分挣扎,他只是轻轻低下头,常年练剑而起了一层薄茧的手指轻轻抚摸过缠绕在腰间的树根,粗粝而潮湿的触感从指腹中传来,让那白衣道人不经有些恍惚。
“几时了?”道人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淡淡的笑意,让缠绕在他身上的树根微微颤抖了一下。
这句话道人以前也经常问,只是那时道人的身体早已被“门”耗干,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昏睡,清醒过来时便会强撑着从他的怀中坐起来,沙哑地问上一句:“几时了?”
压在城池之上的黑云开始猛烈地翻滚涌动,远处的天光仿佛亮了一些,随后竟然隐约有金色的光芒刺破云层,缓慢落在荒凉的大地上。
风带来了一声很轻的叹息,落在白衣道人的左肩,轻轻拂去了他身上的沙砾:“师尊一走数年,让徒儿好找。”
缠绕在道人指缝间的根须分成数份,顺着灰色道袍缓慢向上,攀上白衣道人的肩膀,随即又抬起柔软的尖端,轻柔描画着道人的眉眼,像是要把道人的模样一点点刻入树根年轮。
白衣道人摩挲着那粗粝的树干,声音似乎有些无奈:“我也不曾想到,老头竟将我藏进轮回珠内,送我投胎转世。”
他本以为自己的结果已经注定,肉身陨落后便化作一缕孤魂进入城墙中,继续守护着这最后一道道“阴门”,维护阴阳两界百年稳定平和,等待下一个“守门人”诞世。
只是他根本没想到,他那还差半步就能羽化登仙的掌门师父,竟然强行用毕生的修为开启了轮回珠,保下了他的三魂六魄。
他的魂魄被轮回珠包裹,渡过忘川河,漂浮在轮回井的上空。
当那冰冷刺骨的井水完全没过头顶,前世种种便就此消散作云烟。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刻,他想他这一生问心无愧,唯独只对不起的,恐怕只有他这个便宜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