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历经三朝的传奇人物终是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多年来的殚精竭虑,心肝摧折,早就一点一点蚕食了他的身体,虽然容颜未减,却是病骨支离。
即便有许大夫和各位太医院名医的全力施救,但他还是无可挽回的衰弱下去。
第二年春天,已经改了苏姓苏怀瑾推门进去的时候,苏珏正靠在躺椅上,慢悠悠的看着陛下李安甫的来信。
苏怀瑾走上前瞥了一眼明黄色的信笺,忍不住问道。
“先生,可是陛下的书信到了了?”
“嗯。”
苏珏点点头应了一声,轻笑道。“陛下在信中说对我很是想念。”
苏怀瑾听了这话,不觉微微皱起眉,
他知道陛下对先生的心思,先生就是因为这个才隐居避世的。
思绪纷飞间,苏怀瑾从床上拿过一张薄毯小心的盖在苏珏身上,并对李安甫送来的信件只口不提。
“我听小苏元说,先生您昨晚又呕血了。今日觉得好些了么?”
“已经无妨了。”
苏珏合起信来摇了摇头,冲苏怀瑾露出一抹安然的笑容来。
“你也知道,我这是老毛病,早就习惯了。”
苏怀瑾闻言并不作答,只是走到窗前推开窗,随即却是又惊又喜的喊出声来。
“先生您快看!院子里的海棠开花了!”
苏珏顺着他的声音望过去,院中那株苍老的海棠,竟是一夜之间开满了花朵,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分外动人。
他不觉有些出神,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树下竟是站着那个早已故去的人,一身白衣眉目焕然,正朝他微微笑着伸出手去。
“十三,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于是苏珏又笑了笑,而后慢慢的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
“是啊……我也觉得……有些想你了……”
一阵清风吹过。
那一树的海棠骤然之间,全部飘落。
……
残更漏断时,浮玉山的松涛裹着马蹄声撞碎了宫阙寂静。
李安甫握断三根马鞭才勒住缰绳,玄色披风浸透了子夜寒露。
御前侍卫举着火把在前头开道,照见竹篱上悬着的素帛被山风吹得簌簌作响,倒像极那人常年束发的月白飘带。
"陛下,您慢点……"
随侍的老太监颤巍巍捧着盏宫灯,昏黄光晕里现出半截青竹榻。
苏珏仰面躺着,鸦青长发散在粗麻枕上,仿佛只是被满室药香魇住了。
李安甫踉跄着去探苏珏垂在榻边的手,指尖触到玉石般的寒凉,才惊觉檐角铜铃早被宫人卸了红绳。
"先生惯会骗人的。"
李安甫的皇帝忽然笑出声,喉间滚着血锈气。
他登基那年的春闱殿试,先生当庭掷了朱笔,说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圣贤书读不得;第二年南巡遇刺,这人挡在他身前时还在说"臣命硬,阎罗殿前尚能辩经三昼夜"。
如今四海升平了,倒肯安分躺在三尺竹榻上,连唇色都淡成半融的霜。
随行太医战栗着呈上脉案,李安甫却盯着案头未写完的信笺。
松烟墨洇着"见字如晤"四字,后头跟着大团墨渍,想来是笔锋悬停太久坠下的泪痕。
他忽然记起十五岁那年,自己攥着被父王撕碎的策论躲在假山后面,是苏珏提着琉璃宫灯寻来,将那些染了夜露的残纸一片片拼回原样。
记忆回旋,李安甫有了如梦初醒的实感。
“你们先下去吧。”
李安甫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最后的时光里,他想好好陪着苏珏。
故人陆续凋零,到如今,只剩他孤家寡人。
从今往后,怕是再也不会有人再陪他共看天地浩大了……
“是,陛下。”
等其他人走后,李安甫才敢将苏珏冰冷的尸体搂入怀中,他对先生爱意从来都只能在暗处生长。
在浮玉山待了三个时辰后,李安甫又离开了。
而大周帝师的死后哀荣,是李安甫能给苏珏最盛大的怀念。
先生说此生愿归山海,那就如他所愿。
清风明月闲适意,烟波沧海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