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裹着灰扑扑的斗篷,腰间却露出半截错银的刀柄。他不动声色地抓起把稻草,借着添火的姿势靠近。
"这位兄弟面生得很。"酒气喷在对方后颈时,李书珩感觉到掌心下的肌肉骤然紧绷,"可是来讨新酿的黍酒?"
灰衣人转身的瞬间,楚越的剑鞘已经抵住他腰眼。斗篷掀开,露出张稚气未脱的脸。"雍……雍州来的?"
少年颤抖着掏出块刻着虎纹的木牌,"我们王爷说,说冀州在囤粮……"
哄笑声突然炸开。
李元胜晃着酒碗过来,银镰在少年眼前晃了晃:"看看这刃口,割了三天稻子都没磨。"
他浑浊的眼里跳动着火苗,"回去告诉宇文家的小子,冀州的粮仓不上锁,但谁要纵马来踏青苗……"银镰劈开夜风,斩落少年一缕鬓发。
楚越收剑入鞘时,苏珏正往少年怀里塞了包新麦。"雍州多山少田,这个带回去试种。"他指尖还沾着田泥,在少年袖口留下道淡褐的痕,"就说冀南的引水渠图,下月差人送去。"
篝火渐熄时,李书珩发现父亲独坐在磨盘上。
银镰横在膝头,刃口映着缺月,像道未愈的旧伤。"十年前陛下赐镰时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布衣之怒不过以头抢地。"
李元胜有些粗糙的指腹抚过镰刀上的云雷纹,"今日方知,百姓之怒当如野火焚原——烧不尽,吹又生。"
东方既白,李书珩站在城楼上望见官道烟尘。
二十匹快马驮着粮种往西去,最后一骑上的灰衣少年频频回首。晨雾漫过新割的稻茬,露水在断茎上凝成血珠似的红。
……
无论九州动荡如何,楚云轩仍旧稳如泰山。
太一殿内沉香如雾,楚云轩赤足踩过金丝织就的鹤纹锦毯,十二重玄色冕旒在眼前晃荡。
青铜鼎中燃着南海龙涎,混着太医院调制的曼陀罗汁,熏得人目眩神迷。
"陛下,这是岭南新贡的朱砂。"
司礼的内侍捧着玉盘趋近,盘中红砂艳如凝血。
楚云轩以指尖蘸取,在跪伏的童男童女额上画符。
孩子们瑟瑟发抖,腕间金铃发出细碎清响。
阶下忽有骚动。
新上任的御史大夫沈砚挣开侍卫,官袍下摆沾满雪泥:"北地已现人相食!陛下还要用活人炼丹?"
他自怀中掏出半块黑麸饼掷于丹墀,那粗粝吃食滚到鎏金鹤首香炉旁,碎成渣滓。
楚云轩颈侧青筋暴起。
三日前承文上表,说紫微星暗,需取朝中三品以上文臣之舌镇邪。
此刻他看着沈砚翕动的嘴唇,突然笑出声来:"爱卿来得正好。"
黑甲卫的弯刀出鞘时,琉璃窗外正掠过一群寒鸦。
沈砚的血溅在鹤纹帷帐上,像绽开一串珊瑚珠子。
礼官们即刻将那热血混入丹炉,殿内顿时腥甜扑鼻。
子夜骤起狂风。
长安宫城里九丈高的通天幡柱轰然倾倒,砸碎了汉白玉祭坛。
楚云轩在纷扬的符纸中看见一只黑鹤,它单足立于残幡,长喙竟叼着半截明黄绶带。
宫墙外,流民正在分食暴毙的马匹。
有人指着南方渐红的天空低语,说平阳侯侯的兵马已过苍梧关。
朱雀大街的青石下,隐约露出红衣小儿的谶语——"西楚亡,明月升……"
……
秋雨像永远扯不断的丝线,把青州军营浸泡成一片浑浊的沼泽。
青州这一仗,已经打了大半年。
元夏军有备而来,己方粮草又供应不足,所以这一仗打得异常艰难。
李明月站在帐前,望着辕门外歪斜的"李"字旗在雨中打卷,旗角滴落的雨水仿佛永远淌不尽的眼泪。
"侯爷,东大营的粮仓……”
副将陈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砂纸摩擦般的沙哑。
李明月没回头,手指抚过腰间玉带钩,青铜兽首的棱角刺得掌心发疼。
他闻到了霉味,不是来自雨幕后的山林,而是从身后帐篷深处渗出来的——那些本该雪白的米袋正在长出灰绿色的绒毛。
三日前快马送来最后通牒时,太极殿的熏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楚云轩斜倚在龙纹凭几上,指尖绕着奏折的金线穗子:"灵均可知,林相昨日在集贤殿说,青州军费堪比黄河决堤?"
鎏金狻猊香炉吐出的青烟里,喜怒无常的帝王的笑像浸在冰水里的琉璃。
此时,帐外突然传来骚动。
李明月按剑转身,蓑衣上的雨水在青砖地面洇开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