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昱走过许多比这更长、更黑、也更危险的路。或许,这路不能说“危险”——在他活着的时候。
现在,他只是一个鬼。只能被一个人看见,只能被一个人听见。让江青雀磕磕绊绊的残梗和冰雪,他仍不能触碰,也就并不会对他有所阻碍。他还是能穿过任何世间的事物。比如关着江青雀的门窗和墙,比如厨房的锅灶,再比如,本该看守江青雀,却睡得和死了一般的一些活物。
果真遇到野兽或人,他很难再死一次。
江青雀就不同了。
但她还有闲心说这些话——与他探讨生死?探讨人生在世,是该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其他?
“不是……为了别人。”他竟然也在回答。
江青雀一步又一步跟着他,双眼紧盯着他。
他不快不慢向前,既能让她跟上,也能让她听见。
“别把我想得太高尚了。”他笑笑,“从军出征,是我自幼觉得凡事无趣,只有打仗最有兴味。灭国东夏,也是恰好国朝无主帅,只有我这皇子最合适担责。至于辞官酗酒……”
沉默了片刻,他回头,看那张五官仍与颂宁相似,但神情目光,更已大不相同的面孔。
“那也不能说,是为了她。”
他慢下去,荡在江青雀身前不到三尺,告诉她:
“是因为我自己。”
“因为我自己,没能护住她。”
应是太久没与人说话了。
游荡在世间八年,他只能旁观一切。人世有再多让他愤懑的事,他也只能看着,听着,忍耐,接受。
直到江青雀,听见了他。
“是吗……”江青雀回应他。
她跟着他,望着他,向前走着,似是在想,过了有一刻,才慢吞吞说:“可觉得凡事无趣——或是说——自命不凡的人那么多,追求刺激兴味的人也那么多,他们或赌、或吃酒、或跑马、或养女人,谁也不敢真以性命拼杀。殿下是皇子,是贵妃之子,要享乐一世,什么办不到?也不必非把自己送上战场。君子论迹不论心。不论殿下是为了什么,你率兵灭国了东夏,给二十万将士报了仇,还了辽东百姓和平,就是大周的英雄。”
赵昱听着,越飘越向前。
“还有,姜侧妃……”她说,“是宋——宋檀的妹妹杀人,并非殿下的过错。何况殿下——”
“回朝也是为了我自己。”赵昱背对着她,“我不能再看着三王子坐大,那会让我夜不能寐。”他又笑了声,“现在是永远都不必睡了。”
“殿下……”
“江氏——”赵昱回身,换过一个称呼,“江青雀。”
“殿下?”
“我是为了自己才死。”他说。
“我也是,为了自己跑出来。”
青雀对他弯起眼睛:“殿下放心,我能坚持。我不会放弃的。”
楚王又飘去了前面。
青雀知道这条路不好走。她吃饱了才逃,也穿得尽量暖,可这个季节的风,这个时节的夜晚,从不对落单的行人有任何温柔。她的脸已经被吹透了。说话时,两腮都在发僵。呼出的水汽飘在睫毛上,结了一层冰,眉毛也似结了冰。手缩在袖子里,手臂抱着干粮,还算过得去。塞满了被絮的棉鞋暂且还没被冰雪浸透,但迟早会如此。
她挨了两个多月饿,为让自己活着,几乎不动、不走、不说、不哭。她还没忘了怎么走路。可她的腿早已酸软——或者说,一直都很酸软。手臂也酸。只因有着“楚王一定能救她到安全的地方,让她活下去”的信念,她才能坚持走下来,追着他,跟着他……
至于会吃人的野兽是否会拦路,和会吃人的人什么时候追上来,她已无力再去担心,也不能让自己多想。
所以,楚王才不计较她冒犯的提问,一句一句与她说话,回答她吧……
“前面停。”赵昱又来到她身边,“那有草垛,找背风的地方坐下,喝水,吃口干粮,把鞋缠上。包袱别抱着了,背上。抱着走容易跌倒。收拾好立刻走。”
宋家田庄的厨房没有干草。他碰不到实物,拿不起东西,让江青雀再去别处太过冒险,只得算了。
幸好这里遇见草垛。
青雀听话过去,找到背风处,先抽出干草垫在包袱下面,缠了鞋,才拿出一个馒头吃了两口,又灌一口冰水。
水冰得她牙疼,也冰走了她因背风安逸,产生的,“多在这里歇一会吧”的危险想法。
“走。”
赵昱继续带路。
怕宋家的人今晚便发觉,追到影子,他没让江青雀点火。又怕群狼追逐,不让她走丛林。
她都不问原因,只是跟着他。
“你身量高,”这次,他先开口,“这身装扮,远望只似男子。你又挎着刀。到天亮,不必怕人发觉你是女子欺辱,却要提防他们上报村正说有歹人。还是避着人好。”
“嗯。”青雀应声。
“走十里了。”赵昱又说。
“还有三十里?”青雀问,“殿下,我走了……”
“你是子正三刻翻的墙。”赵昱只说,“现在约是丑正二刻。”
“那就是,快一个时辰。”青雀算,“快一个时辰,走了十里……”
“这不算慢。”赵昱道,“你身体虚弱,路又难走。”